顾问痖弦简介

痖弦,中国台湾著名诗人,本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在舞台剧《孙中山传》中饰演孙中山,海内外巡演70多场,红极一时。痖弦是台湾《创世纪》诗刊的三驾马车之一,他以诗之开创和拓植知名,民谣写实与心灵探索的风格体会,二十年来蔚为台湾现代诗大家,从之者既众,影响最为深远。提到他,就让人想到他那本风行海内外的诗集《深渊》。

痖弦作品:

《爱的旋律》读后小感

一个时代的舞台


《爱的旋律》读后小感

作者:痖弦


        如果兩家人,先生和先生是好友,情同兄弟;太太和太太也是好友,情同妯娌,這在中國過去稱作「通家之好」,洛夫、瓊芳、我和橋橋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再加上洛夫和我同營吃糧,隸屬同一單位(軍中廣播電臺);讀書又是同一個學校(復興崗學院);結婚的時候,我又是他們賢伉儷指定的伴郎;國防部分配眷舍,又分在同一個眷村(影劇五村);再加上一起辦詩刊《創世紀》六十餘年,現在還在辦。後來兩家人都移民加拿大,同住在溫哥華,時有來往,兩家的關係真稱得上非比尋常,簡直可以說一輩子都在一起。

        洛夫過世一年了,大家都很懷念他。瓊芳更是悲慟逾恆,每天她都沉浸在與洛夫共有的日子裏,以洛夫給她的書信作為食糧度日。文壇上有名的情侶徐志摩給陸小曼的書信集《愛眉小札》大家都熟悉。那是一種風格。洛夫情書的熱烈程度不讓前賢,有過之而無不及。譬如有這樣的句子:「我由溫馨的現實中跌入甜蜜的回憶,似乎覺得桌子上每一件東西都變成了你的身影,到處都有你的聲音,到處都有你的傻笑,因此我乾脆閉起眼睛,想你,惦你,輕輕唸著你的名子!」

        洛夫的信與徐志摩不同,按照洛夫的說法就是「怪顛、愛憐、撫慰兼而有之」,充滿了生活的關懷,比較理性。像「我是物質的窮人,但卻是精神的富翁。我要你與我生活在一起時感到光輝,感到驕傲」。筆端流露出一種對現實的關懷,更有對未來生活的規劃。這表示洛夫是絕對的「非誠勿擾」,絕對不是一味天馬行空式的浪漫。由這種感性和理性交織的傾談奠定了兩人結實的感情基礎。他們簡直就成了生活家,那就是外來的一切事情都是兩個人共同面對。舉例來說,親友之間的聯繫,請客吃飯都由瓊芳打理,這樣洛夫有充分的時間讀書寫詩練字。晚年洛夫常去大陸講學,旅行書展也都是瓊芳打前鋒,聯繫安排。

        早年,《創世紀》的夫人們都有一個經驗,《創世紀》一年出四期,春夏秋冬,每當刊物交印前,張默總要拜託詩嫂們把各家節省下來的家庭開支——甚至孩子們的奶粉錢——拿出來應急。這方面瓊芳總是起著帶頭的作用。《創世紀》社慶有「向詩人夫人致敬」的活動項目,這是哥兒們良心發現,沒有忘掉這些隱藏的幕後英雄。

        洛夫除了勤於寫信,也常常寫詩給瓊芳,《因為風的緣故》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中國古代詩人常有「寄內」之作,均十分動人。且讓我們把洛夫的這首詩與古代詩人的同類作品並列,來感受一下古今詩人對於婚姻生活的神聖與永恆感受:

                杜甫

        香霧雲鬢濕.
        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
        雙照淚痕乾。
        (月夜)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江城子)

                晏殊

        露蓮雙臉遠山眉。偏與淡妝宜。小庭簾幕春晚,閒共柳絲垂。
        人別後,月圓時。信遲遲。心心念念,說盡無憑,只是相思。
         (訴衷情)

                洛夫

        昨日我沿著河岸
        漫步到
        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
        順便請煙囪
        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
        稍有曖昧之處
        勢所難免
        因為風的緣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謝之前
        趕快發怒,或者發笑
        趕快從箱子裡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
        然後以整生的愛
        點燃一盞燈
        我是火
        隨時可能會熄滅
        因為風的緣故

(转发自《华章》第43期)




一个时代的舞台

作者:痖弦


        我曾经用三个“业”字来归纳人一生奋斗的三个阶段,那就是学业、事业、德业。年轻时攻学业,壮年时闯事业,老年时修德业。老舍写过一篇小说《我这一辈子》——我今年八十三岁了(编者按:此序写于2015年),可以说是一辈子了。这三个阶段我发展得都不好,都欠缺,都有遗憾。有些开了头停了,没有坚持下去;有些限于个人禀赋,坚持下去也有限,事实上是警觉到有限才没有坚持的。

        曾经,我常对年轻朋友说一番话。好几次,走到街上,对面来人大声叫我:“王主编,王主编,你还认识我吗?我是某某。你的一段话影响了我一生。你说过‘世上最大的悲剧是幸运之神敲你门的时候,你还没有准备好,没有立刻跟他上马。幸运之神没有等人的耐心,永不再来!’你这段话令我受益匪浅,影响了我一辈子。”的确,我鼓励别人行,鼓励自己不行,一直上不去。

        到了我这个年龄,觉得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其实是没有完成自己。记得杨牧诗中有一个句子,大意是:在维也纳郊外的墓园里,躺着一个完成了的海顿。是啊,完成了的海顿!弘一法师用“花枝春满,天心月圆”来形容完成的感觉,最为贴切。是啊,完成很重要。而我就是一个没有完成的人。周梦蝶完成了,商禽完成了,朱西宁完成了。海音大姐、潘人木、张秀亚、琦君、苏雪林等等都完成了。我羡慕,我佩服。

        余光中先生把我的生命内容依分量之轻重,分作四部分:诗作、编辑、评论、剧艺。余先生说,痖弦写诗,是扬己之才;编报刊,是成人之美,不但鼓励名家、发掘新秀,而且培植继任的后备;评论则以研究新诗发展、为人作序为主;剧艺则以从事广播事业、主演《国父传》闻名。余先生并以《天鹅上岸,选手改行》为题,专文分析我的诗艺,颇多溢美之辞。我很感激老友的鼓励、称赞,愧不敢当。

        我的诗实在是写得太少。诗的创作是娇嫩的艺术,不能停,停了就接不上了。世界上停笔最久的、最有名的诗人要算法国的保罗.瓦雷里(1871——1945),梁宗岱译作梵乐希。他二十一岁停止写诗,沉默了二十五年后才重新出发,文学史上称为“沉默之声”。我停笔的时间超过了梵乐希。火山的休眠是为了再一次的爆发,人称睡火山;睡火山会醒来,睡得太久,就是死火山了。诗人维持正常的写作、发表状态,批评家和读者并不作特别的观察;停了太久再写,就有人从新作中寻找停笔休耕的理由。停笔就是停笔,不写就是不写,哪有什么理由?花枝春未满,天心月未圆的我,就表白到这里。诗友文朋、传播界的老友们,知我谅我。

2015年秋于温哥华桥园

(转发自《华章》第5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