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陈瑞琳简介

陈瑞琳,美国著名华裔作家、评论家。曾任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现任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兼任国内多所大学特聘教授。多年致力于散文创作及文学评论,多次荣获海内外文学创作及评论界大奖,被誉为当代海外新移民华文文学研究的开拓者。

陈瑞林作品:

生命就是一个悲剧

花祭

那山,那水,那人!

爱上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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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就是一个悲剧

作者:陈瑞林

陈瑞林与哈金合影

        哈金的写作,似乎与快乐无关,犹如僧侣般的苦旅。

        这三十年,赴美国的留学人多半看重物质的梦想,但哈金绝对是例外,他真正想要的是内心深处精神自由的图腾。这个“图腾”也决定了他不容易露出那种幸福满足的表情,更注定了他永远不可能摆脱的心灵之苦。他曾说过这样的话:“在美国谋生并不难,但是如何让生命活得有价值就很难了。”记得那年哈金来休士顿演讲,他特别說到:“‘悲剧意识’其实就是生命的基调,我的老师曾经问大家有没有生命中快乐的记忆,很多人回答沒有,老师说那是因为你是人。”他接着还说:“海明威认为‘生命就是一个悲剧’。所以我从來不鼓励自己的学生作职业作家,因为太苦。我的写作其实是我人生的失败,我干不了别的,退回到纸上消耗我的生命。”

        哈金的悲剧意识,很大程度上是来自苏俄的现实主义大师,他特别感动于苏俄作品中的生命悲剧感以及悲悯和同情。受其影响,哈金的作品也多描述人的困境和悲剧,尤其是对小人物的命运观照。所以,他的作品中从没有堆砌的辞藻,他是以人物的性格命运来震撼人心。美国笔会评审团这样评论他:“在疏离的后现代时期,仍然坚持写实派路线的伟大作家之一”。

        哈金的故事颇有些传奇。本名金雪飞的他,1956年出生在辽宁,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1985年于山东大学取得美国文学硕士学位,次年赴美攻读博士学位。据说是因为美国人很难发出“雪飞”这个音节,又因为他喜欢哈尔滨,于是取笔名哈金。但很少有人知道,哈金在考上大学前,竟然只读过四年的小学。这位在三十五岁以后才靠英语写作来安身立命的中国人,在美国文坛上竟然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说到哈金的获奖,他是目前唯一一个两次获得“国际笔会-福克纳”文学奖的华人,也是“美国国家图书奖”历史上唯一一个华裔获奖者。他在2004年出版的《战争垃圾》(War Trash) 不仅是畅销书,还入围了“普利策文学奖”的最后名单。这些年,哈金几乎是拿遍了美国大大小小的文学奖项,被媒体誉为是“美国历史上公认最杰出的华裔作家”。1996年,他获得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奖,1997年获海明威基金会笔会奖,1999年获古根海姆研究基金,1999年获美国国家图书奖,2000年获笔会福克纳奖,2000年–2002年获亚洲研究基金,2002年获汤森德小说奖(Townsend Prize for Fiction),2005年获美国笔会福克纳奖,2006年获美国艺术与科学研究院会员称号。此外,《等待》和《战争垃圾》分别入围2000年和2005年普利策奖小说类决赛名单,並入选《纽约时报》十大好书。

        近年来,哈金一直都想写有关移民生活的小说。二〇〇五年的二月,哈金去纽约法拉盛参加一个会议。他回忆说:“那是我第一次去法拉盛,见到熙熙攘攘的街道和大量的华人移民。他们大多来自大陆和台湾,在这里落地,开始新的生活。繁杂的街景让我十分感动,我想许多美国城镇一定就是这样开始的,于是我决定将所有的故事安置在法拉盛。后来我常去那里察访,主要是寻找细节,并保证它们在书中都准确。前后一共大约去过二十次。”于是有了后来的《落地》这部纽约新中国城的故事。

        《落地》在2012年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评论界认为:“小说中所呈现的海外华人的生活充满了艰难与辛酸,真实可感又具戏剧性,写出了新移民对新世界的探索与追寻,对故乡无奈的眷恋与牵挂,以及对自身身份的迷茫与确认。”

        短篇小说《樱花树后的房子》是收在《落地》书中相当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最早发表在2008年4月7日的《纽约客》杂志。




花祭

作者:陈瑞林


        魏渭出了中文学校的小教室,德克萨斯的阳光立刻就晃了她的眼。丝质的唐装衣襟上还有些残留的粉笔末,她拍了拍下身笔直的牛仔裤,就听见后面有小女生在哧哧地笑,回头一看是她教的班上学得最好的燕燕。小姑娘穿着一件蕾丝花边的吊带连衣裙,浅浅的酒窝溢满了那种调皮的笑:“老师,休士顿夏天这么热,怎么从来不见你穿裙子啊?”魏渭的心一惊,大概从五岁起她就没再穿过裙子,她的两条腿从来都是裹在细细的裤腿里夹得很紧。魏渭苦笑着向她摆手:“好了,暑期里好好玩吧!”

        车子一个右转就跨上了通往郊外的主干道,结束了中文学校的最后一堂课,魏渭有些舒心,也有些空落。孩子的一句戏言,竟几乎把魏渭击倒,天边的几朵云也忽然铅一样地向她压过来,魏渭不想回家。过了铁道,眼前却是一片黄灿灿的野花,魏渭有些惊呆,这多么像小时候渭河边上外婆家住的后村啊,那一丛丛的油菜花就是这样高高地开放着,蓝蓝的天就映在小湖似的池塘里。

        魏渭走进了花海,靠近池塘,原来是一片沼泽,还连着一条幽幽的河。魏渭就坐在那里,她想像这河水该是流自密西西比,水中也许有传说中的恐龙后裔鳄鱼的出没。忽然,她看见一只断翅的大雁凌空飞来,正落在远处的一截松木桥边,隐隐地传来凄凄的哀鸣之声。那桥是古老的断桥,许是当年雷雨相劈,魏渭顿时有些恍惚,她想起了小姑娘燕燕的笑,想起了万里之外四十年前的那段故事。

        早先的关中渭城是很喜欢下雨的,尤其是渭河的北岸,密密的枣树庄,大风一吹,树上的叶子哗哗地响,地上的土旋起,一阵雨就到了。四十年前的魏渭只有五岁,她就常常在枣树下面的尘土里跑着,用手拼命地压住自己鼓涨起来的连衣裙,她的身后总是有一群拿着枣棍子的男娃子们在叫喊:“野姑娘!野姑娘!滚回城里去!”魏渭跑的时候总是紧紧地夹住自己的腿,她小小的年纪已经知道了女孩子身体那个地方羞耻而扎心的痛。

        魏渭其实不姓魏,她小名叫渭渭,父亲姓吴,小时候妈妈说爸爸犯了什么错误被关在很远的地方,渭渭生下来好些年才见到父亲,她不喜欢“吴渭”这个名字,后来索性自己做主就叫魏渭了。

        渭渭本来生在城里,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她几乎没吃过肉,面汤养大,却长得一个圆圆脸,天生的白净,眼睛弯如钩,睫毛一闪一闪的很惹人疼爱。四岁那年,就是1966年,她家的楼顶上忽然架起了机关枪,说是被一群叫“红卫兵”的人占了。渭渭很害怕,妈妈叫她晚上睡觉不要脱衣服,如果半夜里听到锣鼓声,那就是伟大领袖忽然发表了“最高指示”,全家人必须立刻上街去游行,渭渭就常常在黑夜里看见大人们跳的那种举着红宝书向前进的“忠字舞”。

        暑假刚过,在中学里当老师的妈妈说要带一批红卫兵去北京城见毛主席,据说见毛主席的人都不用买火车票,所以他们还要去好多好多地方,妈妈就把渭渭送到了渭河北岸乡下的外婆家。

        外婆的家立在村子的中央,三间漂亮的大瓦房,但渭渭去的时候都贴了封条,不让人住。早年渭渭的祖爷爷,就是渭渭外公的爸爸在村子里办学校,临死前把儿子送到日本学医,叫他学完了一定要回到村子里当医生,后来外公果然就回来了,成为方圆几百里唯一的医生。共产党来“解放”的时候,外公因为救过几个受伤的“共产党”,就特批他继续行医。没想到忽然要抗美援朝,人家叫外公捐药给志愿军,外公连纱布也一起捐了好多,结果听说有志愿军伤口感染死了,追查下来,说是外公捐的纱布没有好好消毒,于是外公就成了被镇压的“四清”份子。大瓦房被封了,外公和外婆就在后院的房檐下搭了一间小草房住,冬冷夏热,再加上年年拉出来批斗,等渭渭来到骆家村的时候,外公已经中风瘫倒,外婆也血压高得不能走路了。

        渭渭到了乡下先是知道了冷,不下雨是干冷,下了雨是湿冷,草房四面透风,她的脸登时就冻出了两块紫色的疤。然后她又知道了饿,她满屋子找能吃的东西,只找到一碟辣椒油。外婆说她做不动饭了,外公已经吃不了饭,就叫渭渭到邻居家要几个馍馍回来蘸辣椒油吃。渭渭就磨蹭到邻居的家,鼻子冻得唏溜唏溜的话都说不利索,但邻居喜欢她的城里人口音,还问她会不会跳舞,她说会,就在人家院子里跳“忠字舞”,周围看的人都拍手,然后就给渭渭拿白面蒸的馍馍。这样一来,渭渭只要饿了,就出去给不同的人家跳舞,换白面馍馍吃。有一次对门的乡里请渭渭去跳舞,来不及蒸馍馍,就从院子后面剪下一朵大大的牡丹花送她,渭渭高兴得一路举着花儿回家。那天村子里正刮着大风,掀起一层层脏脏的泥土,全村的人都看见了一朵鲜嫩的花在浑沌的世界里雀跃移动。

        开春的时候,渭渭想到村东头当年祖爷爷创办的小学去上学,但校长说渭渭家是反革命,不能上学。渭渭就每天早上爬到学校门口的草垛子上,看校工哑巴懒懒地出来打铃。中午的渭渭很无聊,就在自家的门口看圈里养的猪,小猪们喜欢拱猪妈妈的奶,渭渭就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想着想着,猪睡了,渭渭也到场子上的麦秸堆里睡一觉,梦里就见妈妈向她走来,给她打身上的土,然后给她梳小辫儿,梳着梳着忽然揪着头发,一疼渭渭醒了,她发现脸上凉凉的,原来是自己在梦里哭了。渭渭撩起衣角擦了擦眼泪,又回到自家门前。她不想打扰正在炕上呻吟的外公外婆,就把自己悬在黑漆的大门上荡悠悠,结果一使劲“卡察”一声就把小拇指夹断了,疼得她从门上掉下来,但她不敢告诉外婆,也不敢哭,就用手帕把弯折的手指悄悄包了,坐在土堆上看太阳什么时候落下,月亮什么时候升起来。

        渭渭是村子里唯一穿连衣裙的姑娘,她的裙子是那种碎花的泡泡纱,领子上镶着白色的荷叶边,渭渭常常穿着心爱的裙子在田梗上走,远远地就像一丛粉红的桃花,勾起四野里各样的眼睛。但渭渭不知道,她总是喜欢在下午的时候看放学的孩子们到地里挑猪草,看那春天的草地上长出一丛一丛的小喇叭花。那天,她正在拔狗尾巴草,一个大土块忽然砸到脑袋上,回头一看,是一群比她大好多的男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握着土块,正准备砸向她。就听一个男孩大声地喊:“赶走这个小反革命,赶走这个外来的野孩子!”渭渭吓得赶紧往回跑,她的花裙子在风里飘起来,那些男孩子在后面大笑:“快看啊,她的粉红屁股露出来了!”

        五岁的渭渭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恐惧,她不再恐惧冷,也不再恐惧饿了,而是恐惧上厕所。乡下的厕所都是露天的,尤其是外婆家的厕所(乡下人叫茅房),就是后院墙角下挖的一个坑,连个遮掩也没有,村子里的男孩子就整天骑在那后院的墙上,等她上厕所。她真是怕极了,实在憋不住尿,就跑出去,快快跑回,但还是总有土块落在脑袋上。那天,她因为在菜地里摘了太多的生辣椒吃,肚子痛得受不了,只好在茅坑旁背着院墙蹲着,忽然就有一根带刺的长棍子从屁股后面伸过来,正扎在她小便的地方,她痛得叫起来,跑回屋的路上,她听到墙头上的男孩子在喊叫:“她知道痛了!她哭了!”那何止是痛,细细的枣刺扎进了她的身体,扎进了她最觉羞耻的地方,幼小的渭渭有了被羞辱的感觉,黑夜里她用手捂着自己受伤的地方,她不想哭,她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外公、外婆的病越来越重,他们不能照顾渭渭,渭渭也照顾不了他们。渭渭想

        找一条火车路,或者让火车把她带走,或者就让火车把她轧死。可是她在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上走了一个上午也没见到火车的影子。她看见路边高高的水渠,爬了上去,里面是干的,她想如果突然来水,她就跳进去,也许能淹死,于是她就坐在水渠里等。天空是正午的太阳,有点儿热,水渠两旁直挺挺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哗拉哗拉响,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天快黑了,渭渭并不害怕,她决定躺在渠里听知了叫,那叫声很拼命,好象要撑破云天,渭渭就在这叫声里睡着了。

        “渭渭、、、渭渭、、、”有人沿着渠上的路叫过来,是外婆村上的人,好象是一群。渭渭答应着,但爬不出来,因为渠很深,跳下去容易出来却难。大伙儿把渭渭拉上来,说:“万一水来了,就会把你冲跑,可怎么得了!”渭渭说:“我就是在等水来呢!”大伙儿吓了一跳,回去学给外婆听,外婆一头就倒在了炕上,她喘喘地拉住一个人的袖子:“你是东头学校的老师,帮我跟校长说说,收下这丫头去念书吧,我怕出事啊!”那人点了点头。

        快要收麦的时候,渭渭终于能去上学了。六月的关中平原,黎明时的天还有些清冷,渭渭穿了外婆早先缝制的粗布外衣,提了自家的小板凳,背了书包,推开了那扇她不知偷看了多少回的神秘小门。天色尚早,地上洒着白晃晃的月光,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向渭渭比划着,渭渭知道他就是打铃的哑巴。哑巴带着渭渭走去后墙根底下的一个土台子上,教她坐在中央。渭渭就那样兴奋地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哑巴终于摇响了手中的铃铛,那铃声非常好听,然后就看见一个个小朋友都提着自家的板凳走到台上来,老师也来了,手里提着一块黑板,脸上还包着大头巾,她除了教大家认字还要教大家数数儿。

        喜欢上学的渭渭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第一个课堂竟然是露天的土台子,没有桌椅,也没有屋顶,清晨的天空上有时还挂着月亮。但渭渭高兴,她想认字,想要看懂书上的故事,她最恨下雨,尤其害怕老师生病。乡下的孩子能吃苦,早餐就是一根黄瓜,地上的土就是练字的草本,渭渭班上的孩子,放了学还要去挑一筐猪草才能回家。渭渭不敢去挑猪草,她怕那些男孩子举着枣树棍子追她。

        过了暑期,渭渭那一班可以走进真正的教室了,她不再用自己提板凳上课了,她开始能大致读懂妈妈从远方寄来的短信了。那天上语文课,老师让大家随便写篇日记,渭渭想不出写什么,就把妈妈的信拿出来,改写在本子上:

        我的妈妈去见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等了三天,毛主席本来不出来了,可是天气好,毛主席又上了天安门,手里向大家挥动着一顶绿色的帽子,好多人高兴得哭,妈妈的鞋子丢了,光着脚上了火车,本来要去杭州,可是火车不敢停,就一口气把妈妈拉到了广州。

        里面的很多字是从妈妈的信上抄来的,老师读后大惊,又念给全班同学,然后全校的人都知道了渭渭的妈妈见过毛主席。那年月,毛主席是红太阳,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渭渭忽然间在学校里成了“明星”,再没人敢拿枣棍子追她了,那些男孩子还每天送给她晒干的红枣,或者开嘴的石榴,还有人送给她漂亮公鸡的尾巴毛。更因为渭渭的“写作”成绩,学校允许她直接跳入了二年级。

        渭渭的“明星生涯”没过多久,外公去世了,一个月后外婆也死了,妈妈终于从城里回来接她。那是一个刚刚入冬的周末,渭渭正在村头的白杨树下吃男孩子们为她烧好的麻雀,满嘴是泥,牙齿也染得黄黄的,身上已完全是乡下女孩的打扮。妈妈大步流星地冲过来,看着渭渭,从头到脚,妈妈一眼就发现了渭渭脸上的大冻疮,渭渭赶紧把弯曲的小拇指伸进裤腰里,周围涌来许多人,他们知道妈妈是方圆几百里唯一上过大学的女人,可妈妈顾不得与人打招呼,一把搂过渭渭,眼泪在红红的眼睛里打转。

        告别村庄的时候,渭渭跳上妈妈的自行车,将脸贴在她的后背上。很多人在村口向渭渭招手,他们舍不得这个会跳舞的小姑娘。渭渭在心里悄悄挥手:“再见了,我的小白杨,我的小猪场,我的麦秸堆,我的小学堂!”她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村子中央的大枣树,那是她做梦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她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渭渭的鼻子里忽然吸进一股乡下人烧饭的炊烟,那烟里还混合着鸡粪泥土的气味,她鼻子一酸,有些想哭,她想告诉妈妈她已经长大了。

        回了城的渭渭终于见到了“解放”的父亲,望着雪白的衬衫上那一张紧锁眉头并不快乐的脸,渭渭觉得很陌生。可惜渭渭已经不是小姑娘了,父亲不能再抱她,渭渭想像了多少回地坐在父亲腿上的场景是再也不会发生了。父亲只是拼命地看她,然后用手一遍一遍地摸着她细毛毛的头发,渭渭不习惯他手上厚厚的茧,总是跑到母亲的厨房里去。

        城里的学校非常奇怪,渭渭每天上学要举着一个小木牌,上面是毛主席像,用塑料纸包着以防雨淋。到了课堂要把木牌放在桌子的右上角,老师进来全体起立,齐声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渭渭也不知道林副主席是谁,跟着一起喊,却总是把“身体健康”喊成“生体健康”!旁边的同学向老师报告,全班人齐刷刷看着渭渭,非常蔑视的样子,看得渭渭有些发抖。老师走过来,拍拍渭渭,说:“不是你的错,是你的发音不够标准!”然后转向大家说:“渭渭同学刚从乡下回来,我们请她每天早上领读拼音好吗?”渭渭眼泪快出来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把拼音练好。

        渭渭非常喜欢她的这个从东北来的男老师,高大健壮又干净清爽,他的声音尤其好听。那时候,渭渭在课后常常被老师叫到单身宿舍去背诗词,老师就站在她身后,教她写文章,她能感觉到老师的呼吸缭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屋子很小,冬天有一炉火,老师先暖了自己的手,然后把渭渭的小手握住,对她说:“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渭渭感觉到老师的眼睛里有火,热热地烤着她,有一种要溶化的感觉。很快地,渭渭的作文开始在学校里获奖,每次老师都叫她念给班上的同学听,大家怎么都不明白,这个从乡下回来的小女孩竟然能写下这样好听的故事,有时忧郁,有时梦想,在文字里,渭渭已经不属于她的年龄了。

       告别小学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去老师的宿舍,依然是那样的炉火,那样干净温

暖的手握住她:“我留不住你,你也会忘掉我,但你不能忘了要永远写下去!”老师拿出一本〖难字表〗送给她:“将来你遇到不会写的字了,就查查这本书,就会想起我。”渭渭没有去接书,忽然伸出手来拥抱她的老师,那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第一次拥抱一个异性,她不想松开。老师扳下她的手,布满了胡茬的嘴用力亲吻了一下渭渭的额头,告诉她:“走吧,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呢!”出门的时候,渭渭再回头,额头上还有痒痒的感觉,白色的绸巾向身后飘去,正飘在老师湖水一样潮湿的眼睛上。

        进了中学的渭渭,特别想当“红卫兵”,但没人选她。那时候的中学不大念书,要经常出去学工、学农,还要学习解放军,渭渭不符合条件,就多在学校里留守。无聊的渭渭就在校园里漫无目标地晃着,有一天就晃到一间地下室,正开着门,里面霉气熏天,原来是一个地下的图书馆,里面正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在翻晒着旧书。渭渭蹑手蹑脚地走近,老头抬眼看看渭渭,像是看到一束早晨的阳光,问:“你喜欢书?”渭渭说:“是!”老头说:“这些书可都是禁书,不能借的。”渭渭看看老头,又看看那些奇怪的书,说:“那我每天来帮你整理书好吗?”老头说:“这里空气不好,光线又暗,我答应每次借你一本,但第二天必须还回来!”渭渭高兴得直点头,老头先给她挑了一本杨沫写的小说〖青春之歌〗,交给她,渭渭要走,老头叫住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渭渭想了想说:“骆家渭。”老头又问:“怎么叫这个名字?”“因为我外婆的村子叫骆家村,靠近渭河。”老头笑了,温柔地看着她:“你可不像是从村子里来的孩子。”渭渭也笑了:“那你说我像哪儿来的?”“你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老头故意逗她,渭渭的脸蛋微微一红,赶紧说:“明天见!”

        渭渭读小说通常在晚上的被子里,她不敢开灯,怕妈妈发现,就用手电筒照着。她读小说的速度奇快,一本三、四百页的书也就读一个多小时,她天生就有一目十行的本事,而且记得住所有的细节。第二天,她去还书,老头在等她,还准备了一个干净的椅子。老头问她:“喜欢这本书吗?”“喜欢!”渭渭真的很喜欢书里面的林道静姑娘,她告诉老头:“林道静是因为喜欢卢嘉川那个男人才走上革命道路的。”老头一惊,说:“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解!”他又从身后取出两本书来:“这是《野火春风斗古城》和《战斗里的青春》,讲的都是同样的故事,人活着首先要有爱,然后做什么才有意义。”渭渭怔怔地坐在那里,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听到“爱”这个字,以前她只知道“喜欢”。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读这两本小说,匆匆告别的时候渭渭忽然发现暗室里幽坐的老头是如此孤独,他那直直的眼神显然是要吞没渭渭娇小的身影。

        渭渭读小说已经上瘾,沉迷而无法自拔,她每天准时向暗室里的老头报到。在老头的指点下,她已经读完了五、六十年代所有被查禁的当代小说,从《红岩》到《红旗谱》,从《苦菜花》到《林海雪原》。有一天,老头高兴地看着渭渭,说:“我的小宝贝,你现在可以读大作品了!”他攀上书架的顶部,取下一部书来,用牛皮纸包着,交给渭渭:“这部书你不要急,慢慢读,一个星期以后还我。”

        一个星期过后,渭渭不能还老头书,她病了。老头交给她的这部书叫《红楼梦》,小说中的林黛玉死了,渭渭也感觉自己死了一回。高烧中,她说着梦话:“我要见老头,我要还书!”妈妈把她摇醒:“你要见哪个老头?”渭渭睁开眼:“妈,帮我把桌上的书还给你们学校地下室的老头!”“啊?你跟他交往?”妈妈大惊:“你知不知道,他是戴帽右派,永远摘不了了,一辈子改造,没人敢跟他说话,也没女人敢嫁给他!”渭渭坐起来:“妈,别这样说他,爸爸不是也当过右派吗?”“你爸不一样,他已经摘了帽子,可以使用了,使用跟改造不同!”渭渭心里发苦,他想起爸爸在沙漠里的那些日子,不能写字,也不能看书,每天给自己讲话。她心里忽然为老头庆幸:他虽说不能见阳光,但他有那么多好书陪着。

        渭渭再见到老头已经是一个多月后,妈妈为她在学校请了长假。病后的渭渭脸色有些白,人也瘦了一圈。老头见到她的时候几乎是喜极而泣了,他兴奋地渡着步子,像年轻人那样羞涩地搓着手指,不停地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了!”渭渭看着他,像看自己的父亲:“我一定会来的,无论发生什么!”老头的眼睛里开始渗出泪水,喃喃地说:“渭渭,我没有亲人,你的到来就像天使,老天不忍我就这样死去,才把你送来,让我活着有个期盼!”渭渭走到他面前,抬起头,她这才发现老头有一双很英俊的眼睛,额上的头发如果不秃,身板再挺直一些,依然是英气十足。渭渭伸出手臂,搂在他的脖子上,声音轻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我爱你!”老头身子一抖,推开渭渭:“不许胡说,记住永远不要轻易说‘爱’这个字!”

        就在渭渭已经读完《安娜卡列宁娜》和《高老头》的时候,地下室的老头因肺癌晚期住院了,原因是吸入灰尘太多,又常年不见阳光。在靠近太平间的病房里,只有渭渭黄昏时陪伴着他。老头幸福地眯着眼,对渭渭说:“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如果有机会上大学,一定选读文学,这样我才死得安心。”渭渭点头答应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她问老头:“你真的没结过婚吗?”老头说:“是啊,我21岁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分到西北大学任教,讲完第一堂课就被打成了右派,然后被收留在这里,没有女人愿意接近我。”渭渭听着就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灼痛,她想了想,忽然就揭开老头的被子,一下子躺到老头怀里。老头已没有力气推她,病房里也没有其他人,老头就由她躺着,暖暖地贴在身上。过了好些时辰,渭渭在被子里牵着老头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游动,那手就象一个看不见的火炬,把她的身体一点点照亮,再慢慢点燃。渭渭这才发现自己的乳房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饱满和柔软,老头的手开始颤抖,轻得像是怕碰掉一个熟透的苹果。待渭渭的手导引到身体下面的时候,老头忽然停住,不肯前行,但渭渭不管,执意将他的手覆盖在自己绒绒的一片芳草地上,那一刻,渭渭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她想起了五岁时被伤害的隐痛,将近十年了,她从没有忘记过这隐痛,此刻老头的手,就像是一团温火,在为她轻轻地疗伤。几天来一直闭着眼睛的老头忽然把眼睛睁开来,他亲吻着渭渭的耳朵说:“你知道自己的身体多么漂亮吗?”渭渭摇头,他再说:“你一定会得到这世界上最好的爱情!”

       老头死了,没有追悼会,也没有亲友,骨灰盒就埋在北塬上的乱坟岗上,渭渭去看过,本来做了标记,后来被乡民乱挖,又下暴雨,就彻底找不见了。

      1977年的秋天来了,夜里的流星纷纷陨落,感觉是天塌地陷。临时住在防震棚里的渭渭忽然听说学校里要选拔“尖子”,为即将到来的大学入考临阵磨刀。老师们的脸上都放着光,关闭了十年的大学之门一夜间忽然洞开,这突来的改变让所有的人几乎手足无措。

        报考大学的前月,渭渭还在让自己每天背诵人体的两百多块骨头,她特别害怕中学毕业后“上山下乡”,渴望当个“赤脚医生”在田头给农民扎针。渭渭喜欢扎针,每天拿着白萝卜苦练,只是没找到一个大活人肯让她真正地扎一下。

        考大学的当天渭渭是斗胆孤行,惊弓之鸟的父亲正在家中为她擅自报考中文系这可怕又无用的专业伤心不已。考场上人山人海,许多考生都是胡子满腮,甚至拖儿带女,渭渭老远地就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儿正在给他的老爸鼓劲。

        发榜了,渭渭竟成为当地考场中唯一进入文科录取的学生。她因为太兴奋,检查身体五官科时,没听懂大夫的旨意,竟然把两个棉球同时塞进了耳朵眼里,结果是医生拿个钟表远近地比划,渭渭都连连摇头。

       来自北方大学中文系的录取书还是寄到了,只是晚了一个多星期,信上说校方经过争议最后还是决定“破格”收下魏渭这个“聋子”。

       七八年的开春特别冷,渭渭的母亲在打点行李,她不停地揉眼睛,还喃喃自语:“谢天谢地,我们的孩子又可以上学了,再不用下田种地,这可是太好了!”

从小镇去省城的路其实很短,但渭渭执意要坐火车,叫大家来车站送她。

听车轮慢慢地动起来,薄薄的云彩开始向西移动,渭渭抬头遥看北方,那上面埋着一个孤魂,一个她永远不能忘记的人。她把手举得好高好高,心里说:“我的恩师,渭渭真的走了,带着你的梦走了!”

        凉凉的湿气浸在脸上,感觉像是泪。卧在池塘边花草中的魏渭忽然如深梦中惊醒,原来天色已暗,德州南部的潮气重重地袭来。魏渭定定神,想再寻那只断翅的孤鸿,却早已不见。岁月不舍,鸿雁无痕,如今的渭渭却已来到另一个世界。暮色苍茫之中,她竟看见一对白色的鸳鸯悄然浮水而出,俨然是衔梦而居,且守护在那时光流水的松木桥下,默默地吻颈而眠。

注:陈瑞琳短片小说《花祭》原载《世 界日报》小说世界,2009年2月12日至2月18日。2010年台湾侨联总会“海外華文著述獎”小說類第一名作品。




那山、那水、那人!

作者:陈瑞林


美南的夏天总是来得早,很想北上,沐浴一番青山绿水,就指了加拿大,恰好有旅行团,既省了预先的地图考察,又可以轻松地携子同行。

飞机从云层里降在朦朦的雨中,西雅图的国际机场显得有些晦暗。我们一群从休士顿来的游客正围着一个身穿米色工作西装的男人站成锯齿状不规则的圆,这位先生是我们的落地导游,他手里正高高举着“黄金假期”的牌子。

接我们的大巴士终于启动,窗外细雨霏霏。我默然安慰自己:能在这盛夏逃离南部热浪滚滚的红尘,换一目新鲜的山水,就是留给岁月的几分欢喜。

抵达加拿大海关已近黄昏,远远望见那鲜红的枫叶旗在空中飞舞,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和平友好的国境,看不到重兵把守,美加两国自由地通往感觉就是邻里相亲的自家门户。我们努力地把所有随身携带的点心水果全部塞进肚里,结果却是免于车上的任何检查,大巴士浩浩荡荡地驶入一个新的国家。

第一眼望见加拿大的国土,就给人辽阔雄浑的感染,水草鲜绿,远山含黛,仿佛是一曲世外桃源的牧歌。这个1867年才独立的国家,洋溢着年轻的鲜亮和未能尽情开垦的散漫。

车子驶进一座靠近温哥华的小城,沿街竟全然是琳琅满目的汉字招牌,漂亮整洁,感觉像是小香港的再现。据说这座城市的华人比例竟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是新开发的温哥华卫星城。

向往雪山、翠湖,沿途是苍翠雄浑的峰峦起伏,山脚下皆是碧绿的湖水,就见直直的松柏倒映在清波无痕的湖面之中,心情便随着风景的流动遐想。加国的中西部原是这样的一片圣土,没有任何污染的蓝天上缀着奇妙无穷的白云,透明的空气里浸润着大自然特有的清爽。加拿大的工商重地原是在东部,几乎是由百分之五的人口税收来支撑着百分之九十五的全民福利,难怪我们看见的小城人个个是整洁悠闲,也难怪魁北克那边的商人闹着要独立。

车子进入哥伦比亚山脉,首先看见的是1883年才完成的“罗杰险道”,蜿蜒的铁路线在山谷中穿梭,头顶的电视片正为我们再现着当年冬天封山炸雪的盛况。随后即进入吆喝国家公园,一座被水流切开的巨石天然桥把我们引向电影《齐瓦戈医生》的悠远镜头,那丛林碧水间远眺的史蒂夫山,演绎的竟是苏俄风云里的故事。这片神奇的土地,在湍急的弓河瀑布,曾拍摄过玛莉莲梦露主演的《大江东去》,在雪山之巅,拍摄的是茨瓦辛格主演的《巅峰战士》,在那美丽的希望小镇,就是电影《第一滴血》战火纷飞的所在。

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木兰湖到了。停车环顾,并不见湖,倒像是走进了小森林。大家探寻着往前走,然后开始攀登一座小石山。到了小山顶,转头一望,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眼前幻化出的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高耸的尖柱十峰环绕着一个翡翠绿的彩湖,湖面如镜,静得让人不敢呼吸。湖畔齐齐地长着直直的雪松,阳光下倒映在水上,水边还有参差的小沙洲,浮着几根苍老的枯木,完全是一幅深山藏娇的美姿。我们坐在小山丘上,透过松枝,看雪山与白云共舞,听青山与松林交歌,天是那样兰,水是那般绿,倒影是如此地清晰,就是画家的涂抹,也不能创造得这么鲜丽洁净。因为站得高,那千年积淀的熔岩湖水在阳光下才显得更加翠绿,而湖中山的倒影、云的漂浮、天的湛蓝、松的叠影,层层深邃,俨然又是一个水中的世界。我家先生平生酷爱山水,尤爱色彩,站在这千姿百态的冰积湖前,双目痴望,不愿眨眼,几乎是在一遍一遍地读着这风景,恨不得能永远刻印在心底。这无疑是我们平生中看到的极品山水,山如雕,水如画,微风佛面,是松的清香,阳光让人沉醉微醺,当时的感觉是以为自己离开了人间。

游洛矶山脉,仙湖自是一绝,但更绝的还在冰川。虽说这地球上留有好几处冰川,但都远在天边,而且也不为游人开发。在北美大地,能够欣赏冰川的只有两处,一是在阿拉斯加,游人大多是乘直升飞机前往,另一处就座落在加拿大的洛矶山脉,也就是正耸立在我们的面前。远望冰川,那是怎样的气势,高达两千多公尺的冰河由天边奔腾而泻,带着万年时光的咏叹在阳光下凝固,雪色冰原沉默在浩浩荡荡之中,大自然的巍峨千古让人类顿觉出自己的渺小短暂。

登上杰士伯国家公园的威士勒山顶,一阵浓雾飘来,白茫茫一片,三米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雾气浸在脸上,感觉清冷的湿润,一时间身在云雾之中,不识庐山真面目。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云雾便飘散远去,山峦清晰起来,缕缕的阳光就象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照亮了一个个绵延起伏的山峰。在这海拔数千英尺的高山之巅,我的手底竟抚摸到匍匐在石间的一丛碎碎的紫花,正在悄悄地开放,因为怕风,小花伏在地上,象一块绒绒的花毯,我的心感觉到温暖,这山上虽有冰雪,但消融之后依旧有花的色彩。

小儿架在他父亲的肩头,从云雾深处走来,那空气爽心得清冽入肺。三人一起牵着手走在山脊上,感觉是在经历一场“天浴”,生命中所有的沉重都在这清冽神秘的云雾中洗涤得无影无踪。那一刻,我们恍忽都成了山的孩子,面对千山万壑,想要雀跃,想要撒欢,想要高歌。

从仙山仙水归来,再踏进滚滚红尘。眼前的温哥华曾被誉为是人间的天堂,不仅四季如春,更展现壮丽的人文建筑的景观。古老的蒸汽钟正在喷气长鸣,身旁即是开往阿拉斯加的游轮码头,那百年的伊顿老店现已更张换主,城区内的中山公园看过去庭院深深,闪过世界上最昂贵的房子,小说里常常写到的世纪大酒店就在前方……

游览江山,在我看来,“人”也是一道难得的“风景”。虽说生活中的人多是平凡无奇,可如果一旦将目光凝聚,就立即会发现一个精彩的生命故事。此行途中,最让我心感的却是那位其貌不扬的导游先生。

最初在雨雾中的西雅图机场看到他,这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既不高大也不英俊,甚至表情里还有些落落寡合的阴郁。心里禁不住有几分失落,想这一程名山圣水,竟然碰到如此一位上了年纪又了无激情的导游。

正在思衬,导游先生开始发声,想不到他的音色却是金属般的洪亮:“敝姓杜,台南人,是大诗人杜甫的本家。”他先幽了自己一默,这让我忽然有了一丝感动:他生在台湾的南部,却能傲称华夏的诗圣杜甫为自己的本家!

行程开始,才发现这位先生原是一个非常恪尽职守的导游。他在车前挂起一张自绘的加国地图,那地图旧得翻了毛边,但上面的红蓝笔墨却是杜导多年用心的记号。只需寥寥数语,他就把一个年轻的加拿大指点在我们的面前。我的敬佩更是在过海关,其它的旅游巴士都在通体上下检查,而我们的杜导只消五分钟就从边卡搞定回朝,他说这过关的诀窍就在于回答官员提问时要果断地说:“NO”!我们都笑了,他依旧是一脸的严峻。

洛矶山脉是一曲辽阔雄浑的牧歌,我们的巴士多在峻岭下穿行。路程有些漫长,除了欣赏与风景有关的影片外,还是颇感寂寥。这个时候,万想不到,这位杜导竟给大家说起评书来。从《三国》到《西游记》,说得是丝丝入扣,他甚至还强调哪些章回的细节是常被研究家忽略的,一席话说得我这中文系出身的人好不叹服。他的声音在扩音器里格外地韵味有致,人也感觉高大起来。最绝的是他从不笑,倒教一车人大乐不已。

人真是不能貌相,杜导若不开口,看上去平头黑脸,哪里知道他的内心竟蕴藏着如此博大深厚的文化世界。原来杜先生从小就酷爱古典文学,这些年带团出行的夜晚更常常温习,于是才会这样熟烂于心。他背诵岳飞的《满江红》,字正腔圆,那一份气势和感情真是不逊古人。在他的这番感染下,我们这些来自海峡两岸的游客也纷纷地携手登台献艺,念诗讲笑话,大摆中国文化之龙门,到后来全车人竟同声唱起了早先的京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路上竟只觉得时光太短。

加国之行,雪山翠湖、冰原巍岭,江山如此多娇,途中的人,更是个个可爱。眼看归期就到,车上的电视节目里正播放着台湾最流行的综艺节目“找人”。大家正欣赏到感怀处,沉默良久的杜导忽然站起来,神色肃穆,他告诉我们此生他的心底就深深埋藏着一个“找人”的心愿,而他一直在等待着阿拉丁的神灯。原来,当年他在台南省立商职学校念书时,曾有一位姓夏的国文老师,才华横溢,尤其对他格外关爱,给了他做人的信心并影响了他一生对中国文化的爱。可那年月是白色恐怖,心爱的老师忽然失踪。几年后,两人曾邂逅相遇在街头,老师已憔悴不堪,显然受迫害至深,夏老师暗示他不能讲话,有人跟踪监视,从此一别再音信渺然。杜导说,那时年幼,不懂师恩重于泰山,如今渴望一报恩泽,却不知老师身在何方!他此生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能重新见到这位江西南昌籍的夏老师,并愿供奉恩师天年。他把目光转向我们,流溢出恳求:你们中能执笔的,请帮我在这茫茫人间投下一枚期待的铜版。如果夏老师他还活在世上,就一定能听得到我的呼唤!

这个时候,我已完全忘却了自己第一眼看见的那个杜导,面前站立的是一个泪光闪烁的至情至性的汉子。人生苦旅,生命悲歌,然而,落地的麦子不死,当年在台南播种的夏老师,如今的我们还在这北美的边陲收获。人说大雁留痕,岁月有情,白发如霜的夏老师,您是否真能听得到这来自麦田深处的呼唤?

(补记:此文当年在《世界日报》发表后,果然联系到了那位夏老师!)




爱上韩国

作者:陈瑞林


俯瞰首尔

         韩国,熟悉得如同前世的家园,又陌生得好像是期待已久的他乡。2018年的秋天,竟然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走进了韩国,没错,是“第一次”!

        曾几何时,每年归去来兮,八千里路云和月,从西到东,中国好像有点远,飞机一口气飞不到似的,常常要在韩国倒机,感觉要再深深地吸一口气,才能冲刺到万里之途的最后目标。神秘的韩国,就总是躲在机场帷帐的后面,每次路过她,听到她,闻到她,甚至触摸到她,但终究还是看不清她。

        多年来喜欢乘坐韩亚航线的一个原因,是因为飞机上的韩国美食,那贴心的一管红红的辣椒酱,一碟开胃的韩国泡菜,简直就是万里飞行中枯燥胃口的救命稻草。还有呢,就是喜欢看韩国的空姐,还有那首尔机场的宽阔和雅静。

        记得是从洛杉矶倒机,就开始感受韩国人的魅力。忽然出现的一队空中小姐恍若仙女翩翩下凡,优雅米色的裙装,脖间镶着红条的丝巾,黑色的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漂亮的古典髻,再罩上绣花的围裙,飘然地在座椅间穿梭,东方式的瓜子脸上总是温婉可亲的笑容,我的心顿时就有了走近亚洲故土的情迷。最可乐的是看见其中一个白人空姐,她也把黄黄的卷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古典髻,但怎么看就怎么不对劲,感情是一方水土梳一方的头?

        在韩亚的飞机上,机舱的地面铺的是木板,卫生间里还插着鲜花,牙刷、乳液等一应俱全,感官上是相当温馨浪漫。回头再打量机舱里的韩国人,发现韩国的女人有着一种朴实的热烈,她们喜欢穿有色彩的衣服,透出一种活泼,这就很不像日本的女人,过度追求素净雅致,似乎抑制了自己的某种天性。

        到了首尔机场,走下飞机的霎那,明亮的整洁、富足的温暖、大手笔的气概、人性化的室内装修迎面而来,竟让我这个闯遍东西方的旅人惊诧得有些恍然。虽然首尔机场是新修的,但韩国人瞄准世界水准的襟怀和实力不能不让人赞叹。机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店,又让人想起韩货在世界各地日益鹊起的盛誉。再说到文化,韩国学者的竞业有目共睹,仅是对汉学的研究,就令人刮目相看。想起那年在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流连,韩语的书阵实在是洋洋大观。

        对韩国的好感是早先就有的,在美国的韩国人特别自尊自强,他们不仅有民族凝聚力,还有战斗力,恶势力的黑帮都不敢招惹他们。后来喜欢韩剧,发现韩国人的感情如此浓烈而外露,那种推向极致“情感”,往往打在观众心里最痛的地方。韩国的女星,多隐忍悲情,男星则多情儒雅,正符合东方人的审美。

        不过,任何民族的优点也都会伴有某种负面的缺陷,例如中国人如果太热爱“中庸”,就会少了创新与进取,日本人太严谨则会多了一些机械的压抑,韩国人的炽烈外向也会导致某种偏激。追求名誉及尊严固然可敬,但“不成功便成仁”却是心理的失衡,“留得青山在”,才能“东山再起”,从这个意义上,那个出名的电视剧《大长今》,倒是写出了一个民族内在坚韧的力量。

        每次告别首尔机场,都在想有一天再回来,但不是路过,而是从这里走进真实的韩国。

        2018年的10月24日,清晨的北京机场好像都感知到了我的迫不及待,第一时间拿到了登机牌,放在鼻子底下仔细地看清了“首尔”两个字,转眼间腾空飞翔,俯瞰脚下,中国与韩国,不是一衣带水,简直就是唇齿相依。我的加倍喜悦是这次赴韩国要参加两个国际研讨会,一个是“第四届韩国世界华文文学国际论坛”,另一个是“第十五届青年学者国际学术研讨会”。一幅久违神往的图卷在心里徐徐展开,好像早早就预感了这将是一次丰盛的学术之旅,是我人生途中最美的驿站。

韩国外国语大学龙仁校区会场

        一眨眼的功夫,首尔就在眼前。来机场接我们的是韩国外国语大学朴宰雨教授的一个女博士叫崔银化,她一脸清秀温文尔雅,真诚的笑容能暖化万物,天然的耐心和修养,立刻让我领略到了蕴藏在韩国民族性中的纯真与善良。

        我们乘巴士进城,眼前的一切是多么亲切和熟悉。早年我在美国开录影带书店,不知道看了多少韩剧,如今听到身边的韩语声浪,恍惚自己进了电视剧。想着听着不禁莞尔,那些浪漫的故事会不会真的就发生呢?

        下车就看见了路边的清凉里酒店,一座独特设计的温馨建筑,走进去处处能感受到设计师因为珍惜空间而做出的人性化巧思妙用,简洁大方舒适清雅,虽然空间小,但利用得非常好。最绝的是房间里还有电脑,高兴地打开,页面上全是韩文,完全无处下手,这真是到了韩国。

        当晚就享用到了韩式风味的八爪鱼火锅,那家店很朴素,但充满民俗气息。八爪鱼竟然是活的,因为太喜欢这火锅,就在心里相信那八爪鱼没有疼痛神经,看着热腾腾的汤锅,禁不住就想喝酒,于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了一个铁碗。看来是韩国的高寒气温决定了韩国的美食,第一个要素就是“暖”,除了火锅,豆腐煲、铁板烧也都是韩国人的最爱。

        因为奢辣,我对韩国的料理一直情有独钟。到了韩国才明白,是因为岛国的资源有限,使得他们特别珍惜新鲜的食材。之后几天的韩国美食,更让我感受到这个亚洲独特的民族因为高寒的气候而爱惜食材并充满创意的美好品质,例如他们会把吃过的石锅饭底再泡上热水就变成了一碗美美的热粥。最有趣的经验是那天学习大家盘腿坐下吃红参鸡汤,等那热乎乎的汤喝完了,我的腿早已麻木得站不起来。

        翌日走进韩国外国语大学龙仁校区,眼前的景色层林尽染,葱郁幽深,我们论坛会场的窗外就是一幅山林的美景,恍若仙境。第一次听韩国世界华文文学协会会长朴宰雨教授的演讲《我与华文文学》,朴教授身材魁梧,面有禅意,完全不像韩国电影里的人物,倒像是一个古老中国的文化学者,除了他的汉语讲起来不是那么连贯地阴阳顿挫。

与韩国著名汉学家朴宰雨教授品尝韩国传统美食

        最难忘的日子是论坛的第二天,一早乘车前往江原道的春川市,参访一位韩国小说家金裕贞的文学馆。一路上我在想,韩国影视业如此发达,可谓横扫亚洲,但文学的传统和底蕴并不深厚,不仅历史上缺少闻名世界的作家,就是当代的文学家也很少听说,可见文学可以提升影视,影视却未必提升文学。

        平生第一次听说的金裕贞是韩国20世纪初的作家(1908-1937),他是韩国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家,有“韩国莫泊桑”的美誉。在文学馆迎接我们的那位韩国大叔看上去很兴奋,他的口才极好,讲得自己沉醉不已,可惜我们直接听不懂,担当翻译的那位徐臻博士又总是面露羞涩,究竟金裕贞写了怎样感人的乡村爱情故事还是不太清楚,但却记住了他在青年时不好好上学,还喜欢跟踪女孩子,不过这完全不影响他的伟大,当地的火车站就叫金裕贞车站。

        午后的小雨虽然在淅沥沥地下着,这毫不影响我们的车子拐向了春川市的西南,原来在那里藏着一个神秘的南怡岛。忽然听说这小岛曾经是拍《冬季恋歌》的外景地,心就顿时加速地跳起来,因为那个冬季里发生的爱情故事,曾经是多少少男少女蔚籍青春的经典。

        上岛并不容易,山色空蒙之中,需要乘一艘大大的接驳船才能到达那半月形的南怡岛,此岸与彼岸,一个是人间,一个是世外的桃园。兴冲冲下船,眼前人流如织,可见这个地方是多么惹人喜爱。不过,我也很怕到处是红男绿女,喧嚣得眼睛有些恍惚,心也不得安静。但走着走着,人流就稀少起来,这才发现原来岛上种满了栗树、白桦、枫树、银杏及水杉,又因为正是秋季,光是树木的色彩立刻就俘获了我的心。

美丽的南怡岛

        必须承认,这是我一生中见到得最美的秋天。想起苏格兰秋天的明丽疏朗,又想起新英格兰秋天的雄浑壮阔,但都不如眼前的这个秋天如此缠绵优雅。最奇妙的是,同样的土壤,同样的温度,同样的风霜雪雨,为社么会打造出各自不同的彩枫?那些色彩斑斓的枫树,颜色虽红,但红的层次完全不同,就好像每个人的人生,虽然都能绽放,但因为彼此的沧桑不同,所以绽放的层面就不同。我猜想,那种灿黄色的,就好像是一路顺境走来的女子,柔软的颜色未能经受霜打,所以一直是那样单纯稚嫩的样子。红的最鲜艳的也是最漂亮的那种,就好像是刚刚吸收了天地芳华,由此骄傲地绽放。其实我更醉心于多看一眼那些深红以至于酡红的叶子,它们显然是受了更多的风霜,红得那么稳健,犹如晚霞一般默默无语。

        徜徉在南怡岛,它不是花园,却胜似花园。平生爱花如命,这一次却觉得这岛上的树叶争奇斗艳,竟然比花更迷人。尤其是那些落在地上的叶子,美得如同花毯,让人不忍踩在上面。岛上有一条小火车路,那些灿红的枫叶就落在铁轨上,花雨的落红几乎掩盖了铁轨的颜色,我和日本的女作家华纯小心地走上铁轨,看着那些叶子美得让人心痛,因为我们都立刻想起了“碾作尘泥香如故”这句诗。感叹那些落红,并未随风飘去,一直坚守在树下,它们的颜色一点都不比树上的衰败,经过了雨水,更顽强地展现着自己的存在,虽然死亡就在前面,也要把最美的样子献给这个世界。

        除了秀丽的彩枫,岛上也有挺拔高大的松树,远远看过去,妖娆的彩色就夹在松树之间,更显得婀娜多姿,俨然是美丽的女子站在英俊的男人面前。细雨中有微风吹过,我似乎听见树与树之间在窃窃私语,那声音温柔又甜蜜,原来这岛上的树木也在恋爱呢!走在这样的风景里,谁都会想到爱情,想到心底里最温暖的地方。也难怪《冬季恋歌》里的裴勇俊和崔智友要在这个岛上尽情拥抱,天地都会为他们祝福。

 这里是韩国电视剧《冬季恋歌》的外景地

        除了爱情,眼前的南怡岛还会让人想到神圣的自由。岛上有很多路,小路大道纵横交错,由着你自由选择,每一条都让你美到无悔。那日我们这一行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也没什么导引,大家信马由缰,忽然就各自走散,忽然又聚合在一起,分分合合真是神奇。我先是走在水边,转而又到林间,心里自由得如同小鸟,路边看到一对鸵鸟,竟双双伸出头来以为我是他们的同类。

        前方看见了身穿枣红色夹克衫的朴宰雨教授一马当先,立在火红的树下合影,脸上欢喜的表情好像他也是远方的来客。德国的作家高关中总是斜挎着包,像个年轻人一样走得兴致盎然。香港的作家陶然虽说走得慢悠悠,但每一棵树都不放过,一定要看仔细。俄罗斯汉学协会的美女会长万山翠喜欢和东北吉林的美女剧作家李昂走在一起,简直就是美美联手,自成一道风景。骑士般的韩国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严英旭会长,一直就守护在女作家的身边。来自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学的周淼小姐最善解人意,不显山不露水,但每次合影她都立刻地出现在画框里。来自马拉西亚的华文作家朵拉幸福地与女儿陈焕仪同行,一面仰望着天空,一面叹息应该带支画笔。还有来自新西兰的冼锦燕会长,比利时的作家章平,日本三重大学的教授荒井茂夫,泰国的学者作家范军,或人面桃花,或返老还童,每个人就像岛上的树木一样绽放出自己的个性。我心里不禁暗叹,搞了一天的作家研讨会,到了此刻才算是见到了作家们的真性情。

背后就是青瓦台

        彼此刚刚亲热,却要说再见了。好想再多看一眼韩国,多感受一下韩国人在他们的礼貌周到、轻声细语、谦和微笑、颔首致意的修养行为背后所积累的民族心理。在他们身上,似乎正体现着中国古人在仁义礼智信薰陶之下的精神造化。漫步在首尔的街头,眼前的韩国人大多五官端正,皮肤细腻,扫了一眼韩国的电视,人们更关心的是食物的健康,还有化妆品的保养,可见这个民族如今在意的是从内到外的自我生命存在。

        几乎不能想象,小小的韩国只是在短短的几十年中,就由一个落后的农业国迈入了发达国家的行列,并在1996年一举成为“经合组织”的成员国。这个成立于1961年的“经合组织”,堪称发达国家俱乐部,其中的36个成员国大多是欧美国家,亚洲只有两个,韩国就是其中之一。

短短的几天“韩游”,竟让人生出无限感慨。一个民族的崛起虽首在经济,但民心的凝聚、国家的尊严、道德的提升、情感的净化,甚至美的营造,都将同步前进。韩国,一个小而弥坚的国度,在它努力前行的路上,留给了我们太多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