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树后的房子(节选)

作者:哈金


        室友搬走后,我担心陈太太会涨房租。我一直租用半间屋子,每月付三百美元。如果房东要我多付钱,我就不得不另找住处。我喜欢这座殖民式的房子。房前长着一棵巨大的樱花树,细枝垂摆,虽然已是初夏,开花季节已过,仍然引来许多鸟,给人田园的感觉。房子靠近法拉盛市中心,你可以听到缅因街上交通的嗡嗡声。这里离我干活的地方也不远,去哪儿都很方便。陈太太住在一楼,我住在二楼,同层还住着三个女人。我以前的室友是个木匠徒工,他刚搬走了,原因是三个女房友都是妓女,经常在这里接客。说实话,这也让我不太舒服,但我已经熟悉了那些姑娘,尤其喜欢小巧的阿虹。她二十出头,是越籍华人;她父母三十多年前从中国迁居到堤岸市,那里的房地产在西贡垮台后便宜了许多。还有,我初到纽约,孤身一人有时很难受。如我所料,那天傍晚陈太太上楼来了;她身材粗短,鼻子旁边长着一个大痦子。她坐下来,拍拍染黑的头发,对我说,“万平,现在你一个人用这间屋子,我们该谈谈房租吧。”

        “我没法比现在付得更多啦。你可以再招一个房客。”我朝她身后的空床摆摆手。

        “嗯,我可以登个广告,不过我另有打算。”她冲我探探身。

        我没吭声。我不喜欢这个福建女人,觉得她太油滑。她继续说,“你有驾照吗?”

        “我有北卡罗来纳州的驾照,但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开车。”有段时候我曾为夏洛特市外的一家农场运送过蔬菜。

        “那不是问题。你可以把它换成纽约的驾照–容易得很。车辆登记处就在附近。”她笑笑,露出豁牙。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

        “我不多收你房租。你可以一个人用这间屋子,不过我希望姑娘们晚上有外客时,你能开车接送她们。”

        我尽量保持冷静,回答说,“那合法吗?”

        她咯咯笑起来。“别怕。姑娘们去酒店和私宅,不会有警察冲进去的–很安全。”

        “我每星期得开多少次?”

        “不经常,最多四五次。”

        “你也为姑娘们付饭钱吧?”

        “对,除了长途电话外,什么都包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的女房友们总在一起吃饭。“好吧,我晚上可以给她们开车,但只能在皇后区和布鲁克林区。曼哈顿太可怕了。”

        她尖笑了一声。“没问题。我不会让她们去那么远的。”

        “另外,我干活的时候能跟她们一起吃饭吗?”

        “当然可以。我会吩咐她们的。”

        “谢谢。”我停顿了一下。“说实话,这里有时候真孤单。”

        一个狡猾的笑容掠过她的脸。“你可以和姑娘们玩玩嘛–她们会给你优惠价的。”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离开前,她要求我对这一切保密,她需要我帮忙是因为想让她们出去时觉得安全。嫖客们如果知道有个司机专供妓女差遣,就会高看她一眼,对她好些。我瞧见过车库里的黑奥迪。好几个月没开车了,我真怀念汽车曾给我带来的自由感觉,好像如果高速公路上前面没有车,我就能腾空飞起。所以我挺盼望开车带着女人们出去跑跑。房东离开后,我站在窗台旁,面对前街。樱花树冠纹丝不动,足有四十多尺高,一大团枝叶茸乎乎的,由繁星点点的天空衬托着。远处,一架飞机–一串灯火–无声地从几片烂布般的云彩间穿过。我知道陈太太给我的活儿会把我卷入非法的事情,可我并不担心。我习惯了生活在妓女们中间。

        这家妓院没有名字。我有一回在厨房里看到一份报纸上的广告:“梦中天使–亚洲各国女孩,身材美妙,热情温柔。”除了电话号码,上面没给别的联络信息,而且那是三位女人合用的电话。见到那个广告,我差点笑出来,因为她们三个都是中国人。当然,阿虹可以算做越南人,越南话是她的母语。娜娜从香港来,说普通话有口音,可以装作马来西亚人或新加坡人。但高个子的莉莉是上海来的大学生,虽然英语说得好,她里里外外都是中国人。这里的电话全由她接。我估计暑期一结束她就会返校,那样陈太太就得另请一位二十几岁的姑娘,并要找英语说得流利的。不过,我拿不准我的房东是不是她们真正的老板。女人们经常提起一个叫老鳄的人。我从没见过那家伙,但听说他在这一带拥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

        我喜欢跟房友们一起吃饭。晚餐比较晚,通常在八点左右,但这对我倒挺合适,因为我一般七点才能离开工厂。除我之外,经常还有别的男人跟她们吃晚饭–嫖客们可以免费用餐。吃的都是些家常饭–白米饭和两三个菜,一个是炒肉或炖肉,其余是蔬菜。有时她们做一个海鲜来替代素菜。但汤是每顿必有的,常常是菠菜汤,或水芹汤,或笋片汤,总要加些海米、豆腐或蛋花,甚至锅巴。三个女人轮流做饭,每人一天,要是哪位忙着接客,另一位就替她下厨。有些嫖客留恋桌上的气氛,屁股特沉,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拉家常或侃大山。

        只要桌上有另一个男人,我就默不作声,尽快把饭吃完,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自个儿看看电视,或玩玩纸牌,或翻翻杂志。但是,当桌上只有我一个男人时,我就尽量多呆一会儿。女人们好像喜欢我在她们身边,经常开我的玩笑。阿虹不仅长得最漂亮,而且厨艺最好,不用很多佐料,而莉莉用糖太多,娜娜什么都要用油炸。一天阿虹炖了一条大鲳鱼,炒了芹菜土豆丝–两个菜都是我最喜欢的,虽然我从没对她说过。那天晚上她们都没有客人,所以七点半开饭,大家不紧不慢地吃起来。娜娜告诉我们,“今天下午我接了一个家伙,他说女友刚把他甩了。他在我房间里哭了,让我好为难,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我只能说,`这事你应该想得开。`”

        “他付你钱了吗?”莉莉问。

        “当然了,他给了我八十美元,什么也没做。”

        “嗯,我不明白他为啥来这里。”我说。

        “也许要找个人聊聊。”阿虹插了一句。

        “谁知道呢,”莉莉说。“可能他要看看能不能和别的姑娘做那事。男人都是软蛋,身边没女人就活不下去。”

        我从来就不喜欢莉莉,她跟我说话时总是半合着眼,好像不愿多费神。我说,“单身汉到处都是,大多数活得挺好。”

        “像你这样,”娜娜插嘴说,咯咯笑起来。

        “我单身是因为太穷,娶不起老婆。”我坦白说。

        “你有女朋友吗?”阿虹问。

        “还没有。”

        “那么我要不是干这行,你愿意和我拍拖吗?”娜娜问,鹅蛋形的脸绷得紧紧。

        “你的品位对我来说太贵了,”我说,笑了起来,虽然只是半开玩笑。

        她们都笑了。娜娜继续说,“别傻了,我会给你一个大优惠。”

        “我可不能沾你的便宜。”

        我的话又让她们大笑起来。不过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我跟她们中一人上床,就得也跟另外两人睡,那样花销太大,而且很难在她们之间保持平衡的关系。另外,我拿不准她们是否都干净、健康。即使她们没病,我也不喜欢莉莉。最好还是别陷进去。

        这时电话响了,莉莉拿起话筒。“你好,宝贝,我能为你做什么?”她用甜密密的语调说。

        我继续吃饭,好像不感兴趣,但仔细地听着。莉莉告诉对方,“我们这里有好多亚洲女孩。你想要什么样的呢,先生?……是呀,我们有……当然漂亮啦,个个都漂亮……至少一百二……哦,那是你和小姐之间的事,先生……等等,让我记一下。”她抓起笔,开始写下地址。此时阿虹和娜娜吃完了饭,知道她们其中一人得出去见客。

        莉莉对话筒说,“明白了。她半小时内就到……绝对啦,先生。谢谢,再见。”

        挂上电话,莉莉转过身说,“阿虹,该你去。那人姓韩。他要一位泰国小姐。”

        “我不会说泰国话呀!”

        “说几句越南话,让他听明白你不是从中国来的。只要你能迷住他,他才分不清你是哪国人呢。”

        阿虹回到她的房间去刷牙并打扮一番,莉莉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要去的地点–双喜酒店里的一个房间。我知道怎样去,开车送过她们几回。我戴上棕色的鸭舌帽,帽檐儿半掩着我的眼睛。几分钟后阿虹出来了,准备动身。“哇,你好漂亮啊!”我说,十分惊异。

        “是么?”她抬起胳膊,微微转身让我从侧面看看。她腰肢轻盈,腰根凹了进去。

        “像只小狐狸,”我说。

        她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她身着乳白色的迷你裙,涂了口红,但她更像是一个花坏了妆的小女孩,脸蛋儿比她娇小但曲线清秀的身材要老成些。她肩头挎着斜纹布钱包,走起来两腿和臀部微微扭动,好像就要跳起来。我们一道下楼去了车库。

        酒店坐落在一条繁忙的街上,两辆大巴士停在正门前面,其中一辆仍从尾部排着废气。一群游客在收取他们的行李,一位导游冲他们喊叫,要大家一起进去登记住店。我找到一个安静的街角,停下来让阿虹下车。“如果要我上楼去就给我打电话,”我对她说。“我在这里等你。”

        “谢谢啦。”她关上车门,漫步走开,像是酒店的住客。我仰靠着座背,想打个盹儿,心却沉了下来。她年轻美丽,不应该这样出卖自己。是的,她不得不定期给父母寄钱,但有的是别的办法谋生啊。她不笨不傻,可以学会一种体面的行业。她在越南念完高中,会说些英语。我从饭桌上得知她是非法居民,而娜娜有加拿大绿卡,莉莉持学生签证。她们的确能挣些钱,但绝不像报纸上招聘按摩师的广告所许诺的那样:“月薪两万以上。”通常,上门来的嫖客付她们一百美元,其中四十美元归陈太太。有时候客人会给她们些小费,在二十到六十美元之间。娜娜削瘦,相貌平平,嘴有点儿瘪,所以她给来客开的价是八十美元,除非来访者是老男人,有现金挥霍。碰上好日子,她们付了房东后,每人每天能挣两百多。偶而有些可恶的顾客不但不给小费,而且还顺手牵羊。莉莉有一回丢了一对银手镯,被一个自称也来自上海的家伙偷走了。

        我跟阿虹打听过出入酒店和私宅的情况。她说每次能比在家中接客多挣三四十美元,但危险也大些。一天晚上我开车送她到国际旅店,去见一位嫖客;到达时她发现套间里有两个男人。她要转身离开,但他们把她拽了进去,狠狠地折腾了她一通,使她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只好脱下高跟鞋,光着脚走回到车里。回去的路上她哭了一道。她第二天病了,但不能去诊所,因为没有健康保险。我建议她去阳光药铺见梁大夫。她花了十美元会诊费;老医生给她号了脉,说她肾虚,肝火也太盛。他开了副草药,帮她康复了。后来我要陪她进酒店并在走廊里等她,但她不让,说那样太惹眼。我在车里睡不着,心里想着阿虹。她在里面见什么样的人?她还好吗?要是那嫖客年轻英俊,她喜欢跟他做吗?她做起来像个婊子吗?有时候我夜里睡不着,心里胡乱地想着她,但白天清醒时,我总和她保持距离。我明白自己只是个血汗工厂里的熨烫工,细胳膊细腿,其貌不扬,也许根本贴不上好模好样的姑娘,但找个荡妇做女朋友也实在太丢人了。顶多我可以是阿虹的好朋友。

        今晚有点儿蹊跷–她不到五十分钟就回来了。看见她完整地回来,我很高兴,虽然她两眼泪汪汪的,放着坚硬的光芒。她侧身滑到乘客的座位上,我启动车,离开了路边。“怎么样?没事吧?”我问,担心嫖客发现她不是泰国人。

        “又倒霉了,”她说。

        “怎么了?”

        “那人是北京来的官员。他要我给他开个收据,就说我卖给他药品什么的。我上哪儿去给他弄收据啊?神经病!”

        “他跟你砍价了吗?”

        “那倒没有,可他把我的乳头咬得好狠呀,肯定流血了。回去我得赶紧涂些碘酒。我的客人会以为我染上了什么病。”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穿过三十七大街时,我说,“你就不能做一种不这么危险的行当吗?”

        “你给我找份工作,我一定干。”这话让我哑口无言。她把一张十元美钞塞到我手中,这是女人们默认的规矩–每回我开车送她们,给我同样的小费。实际上,只有阿虹和娜娜这么做,因为莉莉不出门见客。

        我谢谢阿虹,把钱放进衬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