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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 虹 | 骑楼寻梦:岭南侨乡的时光印记
◆红山玉 | 蛋 哒
◆寒 子 | 倦鸟归巢

骑楼寻梦:岭南侨乡的时光印记
文/尚 虹

作者简介
尚虹,曾任加华笔会副会长,加拿大华人移民作家,资深媒体人,擅长时政评论与散文写作。来自中国北京,历史学硕士,移民前为中华书局副编审,军事百科全书历史卷编辑。移民后为《大华商报》总编,多家中文报纸专栏作家,中文电台电视台时评嘉宾。个人公众号《云林之间》收录其散文和游记多篇。2022年发布于《华文月刊》之“散文六题”获首届世界华文奖(散文类)。目前定居于加拿大温哥华。

2024年岁末秋冬的回国之旅,我和先生选择以自驾的方式,开车行走于两广与海南的大小城镇,较为完整和深入地体验了一回岭南的人文地理与风土人情,对中国文化中这一富有特色的重要支系,即岭南文化,有了鲜明而直观的感受。其多元(中原,百越,海外)融合的侨乡特质尤为印象深刻,这种多元杂糅体现得最为明显之处,一在饮食偏好,一在建筑风格。
我们遍历侨乡重要城镇,在既有同一风貌又各具地区特色的老街数次穿行拍摄,那些融合中西,既有中国传统元素,又有西方建筑特色的骑楼风姿令我们几番驻足,百般慨叹……岭南的深秋,天空澄明,或晨或暮,漫步在古镇老街的石板路上,柔和的光线洒在骑楼的窗棂,连绵的骑楼长廊,随着光影的移动,变幻着斑驳的色彩。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时光的回响。
骑楼,是岭南侨乡最具特色的建筑符号。它诞生于清末民初,是岭南先民智慧的结晶。二至三层的联排楼房,底层留空作人行道,上层向外挑出,形成独特的“骑”式结构。这种建筑既适应了岭南多雨的气候,又为行人提供了遮阳避雨的空间,更成为商铺林立的商业街区。
无论是赤坎古镇,还是海口,文昌和北海,骑楼群所在的老街,都是昔日最为热闹拥挤的商街,连绵数里,商户林立,百业兴旺。巴洛克风格的拱券、罗马柱与岭南传统的满洲窗、灰塑相映成趣。每一扇雕花铁艺窗棂,每一处彩色玻璃,都诉说着那个年代的繁华与风雅。斑驳的外墙上古旧的商号铭牌与特殊年代的红色语录,构成奇异的时光对撞,西洋风格的露台上,花草藤蔓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向路人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骑楼不仅是建筑,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在我们走过的侨乡,骑楼街区至今仍是当地老城繁华的商业中心。清晨、午后、傍晚,老街不仅有如我们这样的远乡客人屡屡造访观光,好奇地东拍西看,亦是当地人生活的日常。除了打理百业的商户,也有老茶客们坐在骑楼下,一盅两件,闲话家常。秋日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骑楼内洒下斑斓的光影,老裁缝在店门口踩着缝纫机,叮叮当当的声音与街边小贩的吆喝交织成独特的市井交响。
在赤坎,潭江两岸的骑楼保存完好,步入其中,仿佛穿越百年。昔日的糖水凉茶铺,已然改了新调,华丽转身为时尚咖啡小馆,但门前的老树,斑驳的窗棂,仍未改风貌。它们静对变迁,一派悠然淡然,波澜不惊地见证着无数过客的故事。凉茶与咖啡,都是苦涩中带着甘甜,就像骑楼里的生活,无论时代怎样变化,总是既有艰辛,也有温情。
在海南岛的东北角,文昌的骑楼老街静静伫立,像一位身着旗袍的南洋女子,优雅地诉说着海上丝绸之路的故事。这里的骑楼,与岭南其他地区的骑楼有着相似的血脉,却又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历史际遇,孕育出别样的风情。

文昌是著名的侨乡,早在明清时期,就有大量文昌人下南洋谋生。他们在异国他乡打拼,将财富与梦想带回故土,建起了一座座融合中西风格的骑楼。漫步在文南老街,仿佛置身于南洋的某个小镇。巴洛克式的拱券、哥特式的尖顶、伊斯兰式的穹窿,与岭南传统的雕花窗棂、灰塑彩绘和谐共生,形成独特的“南洋风”骑楼群。
我走进一家老字号茶餐厅,老板是第三代华侨。他指着墙上的老照片说:“这些骑楼,都是我们的祖辈从南洋带回来的梦想。”餐厅的装潢依然保持着上世纪的风貌,老式吊扇缓缓转动,墙上挂着泛黄的老照片,诉说着文昌人与南洋的不解之缘。
开平、文昌、海口和北海的骑楼,都与海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作为海上丝路的节点与重要商埠,这些骑楼街区,商贾云集,货船往来,骑楼下的商铺经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如今,虽然繁华不再,但骑楼墙上的船锚浮雕、海螺装饰,依然在诉说着那段辉煌的海洋贸易史。夕阳西下,海风拂过骑楼,带来咸湿的气息,仿佛在吟唱一首关于海洋的古老歌谣。

北海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始发港之一,早在汉代就是中国与东南亚、南亚贸易往来的重要港口。清末民初,北海开埠通商,成为广西最早对外开放的城市之一。来自广东、福建等地的商人纷纷在此经商,建起了一座座骑楼。
漫步在珠海路、中山路等骑楼街区,仿佛穿越回那个商贾云集的年代。骑楼下的商铺曾经经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越南的香料、泰国的宝石、印度的棉布……我走进一家老字号海味店,老板是第四代传人。他指着墙上的老照片说:“这些骑楼,见证了北海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港口的辉煌历史。”
随着时代变迁,许多骑楼面临着保护与发展的困境。但在赤坎,我看到了骑楼文化的新生。当地政府将骑楼街区改造为影视基地,吸引了众多剧组前来取景。漫步街头,时而遇见老爷车缓缓驶过,或目击身着旗袍的演员从骑楼下款款而过,仿佛穿越回民国时代。赤坎还发挥当地传统演艺资源,打造了一天几十场的各种精釆演出,让八方来客尽享岭南文化的艺术风韵。

夜幕降临,骑楼街区的灯光秀将百年建筑装点得流光溢彩。传统粤剧与现代音乐在骑楼下交相辉映,老建筑焕发出新的生机。坐在露天的舞台前排,看着醒狮少年展示他们精釆的舞狮技艺,听咏春拳大师讲述百年谋生的艰辛与屈辱,在异乡努力打拼衣锦还乡的骄傲与辉煌。今夕对比,不禁感慨:忍辱负重的民族,才能立于世界不败之林。
在文昌,在北海,骑楼不仅是历史的见证,更是文化的载体。当地政府定期举办骑楼文化节,通过展览、演出、美食等活动,让更多人了解骑楼背后的故事。岭南的侨乡,每一座骑楼都是一本厚重的历史书,记录着侨乡人的奋斗与梦想,讲述着岭南与大海的故事。
夕阳余晖洒在骑楼,为百年侨乡镀上一层金色。骑楼,这座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依然在诉说着精釆的往事。它不仅是建筑,更是一种文化符号,承载着岭南人的乡愁与记忆。在这片土地上,骑楼文化正在书写新的篇章,将岭南侨乡的独特魅力传递给世界。

蛋 挞
文/红山玉

作者简介
红山玉,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加拿大海外修远文学社社长。加拿大华文报纸《七天》小说栏目主编。在《作家》《中国作家》《香港文学》《天池小小说》,《台港文学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嘉应文学》《六盘山》《世界日报》《原州》《连云港文学》等发表散文、小说。并多次获奖。出版中短篇小说文集《夜空中的蛋黄》和《昨日重现》。文集《夜空中的蛋黄》被美国和澳门多家著名大学图书馆收藏。共同主编《星闪瀚语-全球中文闪小说精选》第一卷。
安德烈拿出一盒新鲜的蛋挞放在地上,从背后的背包里取出他的萨克斯管,一阵悠扬的乐曲响起,是那首《回家》。
墓园的四周栽满了白桦树,白白的枝干更衬托了墓园的肃穆。白桦树上一只喜鹊发出一声清脆的哇哇声音,翅膀一展开,朝着南方的天际飞去。几片雪花从抖动的树枝上飘落,晃晃悠悠,飘落到安德烈的肩头,他抬起头,乌蒙的天空上一架飞机喷出一阵尾气,云一样散去。而此时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六下。这是一个阴郁的傍晚。
艾娃的墓是在最边上的,旁边白桦树的影子在夏天总能遮盖住她小小的墓碑。可此刻,那墓看着很孤独寂寞。
“爸爸来看你了,小甜心,我们回家去。”安德烈满面泪痕看着眼前那小小的墓碑。墓碑正中间他那十二岁的女儿艾娃正欢快地笑着。“我不该像以前那样流浪四方,不就是没了用武之地吗?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有什么比失去你更重要的事情?”
安德烈蹲下身子,点燃十三只小蜡烛。然后他掰开一个蛋挞,放在墓碑前。“小甜心,今天应该是你十三岁的生日。爸爸祝你在天堂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安德烈轻轻地唱起生日歌,他身后一个女人也加入进来,“祝艾娃生日快乐,祝艾娃生日快乐……”安德烈听出来了,那是前妻艾米莉的声音,艾米莉的声音颤抖,到后来艾米莉唱不下去了,她也蹲了下来,捂着脸抽泣着。
“安德烈,也不全怪你,那天我不该坚持去上班。留艾娃一个人在家里。如果她不是自己做蛋挞,也不会引燃厨房,如果不是心疼买材料的钱,她也就不会回去抢救那一烤盘蛋挞。”
安德烈站了起来,突然朝着艾米莉喊了一嗓子:“你为什么不叫她去买一盒蛋挞?”
“我为什么不给她买一盒蛋挞?你怎么不问问你多久没有回家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一个小时赚多少钱?”艾米莉也站了起来,她擦掉眼里的泪水。“我什么时候能指望你给这个家做些什么?”
安德烈一下子哑住了,他无话可反驳,是的,自己在外面流浪了一年了,艾娃十二岁生日的时候,自己在哪?安德烈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叫圣保罗的小镇。那个天空飘着雪的下午,安德烈行走在圣保罗小镇的一条窄巷里,身后背着自己的那个吹了十年的萨克斯管,他选择在一个画廊的屋檐下坐了下来,拿出萨克斯管,吹起了那首《平安夜》,那时离平安夜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可是安德烈就是不愿意返回家乡。家乡只有那一个像样些的乐团,可是就是这唯一的一家乐团也无了生存之地,那索性就选择远方吧。安德烈记得父亲的这句话,当年父亲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远离了家乡,才在这个叫作橙子的小镇成长为一个首席乐师。也是在这里安德烈子承父业才有机会学会了吹奏萨克斯,而且以其为终身职业。他时常感觉到手中的萨克斯管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

安德烈擦拭了一下亮堂堂的萨克斯管,那黄色的铜管上放射出一片金黄色,显得高贵,典雅。铜管上映射出的自己的面孔成了一个弧形,他看见自己满脸颊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狮子的脸,可是却缺少了狮子的雄风。就是这件高贵典雅的乐器却让自己失去了见到女儿的最后一面。如果自己当时在家,即便没有钱去买蛋糕,即使只是在家里吹奏,艾娃也不至于自己做蛋挞而引燃了厨房。
“女儿是为了不让我给她买生日蛋糕才决定自己动手做蛋挞的。她说蛋挞和蛋糕的味道差不多。一个蛋挞一块钱,一个蛋糕至少二十块,她就是为了省下十几块钱。十几块钱啊,我女儿的命就值那么点钱吗?”艾米莉几乎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你走吧,我要自己陪伴她,她不需要你的假情假意!”说完,艾米莉推了安德烈一下。安德烈一个踉跄,在雪地上差点站不住。
他向墓园外走去,安德烈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想,是雪忍受不了疼痛,终于喊了出来。
“艾娃,你也喊两声吧,叫爸爸听听你的声音。然后我陪你回家去!”安德烈回头朝着墓园深处喊了一嗓子。
两只黑乌鸦抖动着翅膀,从白桦树中间飞出来。安德烈吹起萨克斯管,《回家》的旋律再一次响起,蹲在墓碑前的艾米莉又一次泣不成声。

倦鸟归巢
文/寒 子

作者简介
寒子,新上海人,现旅居加拿大温哥华。原国际著名管理咨询公司合伙人,资深IT人。精于近现代书画收藏。自幼受家庭熏陶酷爱诗词艺术,日常自创古典格律诗词和现代自由体诗歌,并喜爱通过吟诵来演绎诗词中蕴含的意境。对书法和古琴也有探究,致力于中华文化精华的挖掘和弘扬。
印立在站台上,猛吸一口烟,带着血丝的眼直勾勾地扫着来来往往的旅人,手指指点点,嘴里念叨:这是一只倦鸟,那也是一只倦鸟。心中一个声音:鸟呀,既然倦了就归巢吧!一声哨响,高铁进站了,印的瘦长身影被裹进车箱深处。
印把拉杆箱和电脑包放到了行李架上,又顺手帮邻座的一个文弱女生以及一个小个的大娘放了几个大包,然后又掏出一只眼下很流行的汐牌旅行茶杯,捏了些新淘来的贵州大山里的毛尖,冲了开水抿了一口,这才坐定。印很快陷入了沉思,这半年来,他一直在思索:自己工作是为谋生,这是现代人必须要面对和承载的,但工作之余的身心释放也是必须的,这样才能达到一种正和负的平衡。并且他认为业余的修行才是人生的真趣。这样想得深入了就不自觉地多次赴附近的古徽州村落探幽。前晚印喝高了,托得一梦,梦中见一大溪长流,古樟环抱,自居一木屋里听涛品茗、摆拳抚琴、挥书读诗而怡然自得,大笑醒,断定此境出于桃花溪。于是周六一大早就匆匆来赶高铁去寻。印烟瘾发作,摸出一包花生米来,一颗颗掷入嘴里就茶而食,心思又沉入了梦境,有梦呓:楼高巷深飞倦鸟,天涯何处觅归巢……车进站了,印麻利地提包下车出站,租了车向乡下奔去。

印通过朋友的“倦鸟”平台订了一个叫“徽人别院”民宿的房。一进徽人别院门,堂主便起身迎了过来,只见他一身布衣,颇具古风,健硕敦实,短发长髯,一派武侠风范,印早闻此君是徽雕巨匠,今见真人和满楼的雕梁画栋,一时大惊、大喜、大叹!惊与古迹一样精美的三雕再现人间,喜中华建筑文化有传,叹文化的传承竟落地于匠人和民宿,文人焉在?官筑焉在?
和善敦朴的女主人上前招呼吃饭,印却想到上次与入住的“胡不归”民宿的黄掌柜聊得很投机,那里的厨娘王大姐的手艺极好人又大方,记得上菜齐后还多送了份烧豆腐,心痒想过去再见面叙叙,于是匆忙开了房放了行李便告辞堂主夫妇赶往胡不归。
村子不大,几百米土路一会儿功夫就走过去了,胡不归是一套田园小院,错落的几幢带斑驳马头墙的粉墙黛瓦的小楼是主体,楼外由篱笆墙圈成的小院通透别致,院内果树杂陈,修竹丛生,野花争艳,一派生机。木制的外门的门楼上插着一面胡不归徽标的杏黄色小旗迎风飘扬,格外招人。院外是如毕加索格子般交错有致的大片水田,有威武的水牛立于田间,在无言地宣告它是田地的真正主人。远处有造型精巧的阁和巨大的一轮水车,一条大溪依远山而欢快地流淌,流进村处恰好有几米落差,便形成小瀑并发出哗哗水声,那么的悦耳沐心,这真是所谓的天籁了。溪上架彩虹桥,村民在桥上或小憩、或谈天,一幅慵懒的姿态让人好生羡慕。
印进得门来与掌柜和厨娘热情寒暄,显得很亲热,就像多年不见的亲戚。厨娘泡了一大壶今年新制的本地茶,并端上早已备好的配餐,荤素搭配,四菜一汤,印着实馋了又饿,狼吞虎咽一番,看时间不早,便告辞而出奔停车场,这离桃花溪几公里远,印上了车向他梦中的桃花溪开去。
开了约三、四公里,见一村庄依水面山,停车村头,穿村拾阶而下,见大水汨汨而流,对面山高树翠,正是梦里所见。临水有一古宅,门前出一高台,两棵张扬的古樟相依相抱立于岸上。门前石凳上端坐一六十开外的长者,印进前递烟搭讪,老人色润神闲,话不多,一问一答,说此宅二百多年了,是祖传下来的。印请允后抬脚进屋,是典型徽人民居。印感慨大发:这白墙黑瓦,木阁楼石板地,中间堂两侧房布局带天井,饰以木雕、砖雕和石雕,挂起中堂和对联,摆上瓷瓶和铜镜的徽派民居真是自然、和谐!无关复古情结,亦不是偏激想法,直觉中国人就该这样不奢华但舒适、不张扬但简雅地居住、过活,不必强大但很惬意真的挺好的。印回过神来,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气场,感觉镇不住此深宅大院,便退出问老人,可否租门前临水高台建一木屋自住,老人点头诺,印大喜。

天色渐昏,来时印已与新结交的本地朋友诺歌约好去他家饭店用晚餐,遂驱车上路。行十几里山路,见有溪水长流,溪上有一座古桥飞架,知道是到了诺歌家村口了,一幢二层灰砖尖顶长楼依溪而立,楼头高挂“古樟饭店”招牌,进店一问,诺歌临时出去办点急事,正往回赶。遂沿溪边小径先入村溜达溜达,走几百步豁然开朗,一块青石铺就的广场,中间是一棵参天古樟,已有一千一百多岁,乃镇村之树。印寻思着如每天在此树下面溪而立打趟太极拳还是极舒坦的。再往里走,见一大宅,门牌叫“来燕堂”,印在网上早看到过介绍,今偶遇甚是欢喜,遂踱步进去,掌柜姓邓是个很有灵气的本地小姑娘,陪看了所有房型,然后主客落座于大堂一张樟木大案旁,小姑娘掌茶款待边喝边聊,说此宅有三百多年历史,是当时制墨大家詹氏的私宅。交谈间一位很老的老婆婆来问好,邓掌柜介绍说她就是这幢宅子真正的主人,詹氏的后代,九十多岁了。老人对堂屋有感情,虽租做酒店,但每日必来一看。老人跟我们说酒店加固和修缮了宅子,并且客人的人气也滋养了宅子,她很放心。正聊着,忽然间一群燕子,足有二三十只,从天井涌入,叽喳群语,上下翻飞,印忙摸手机想拍摄,燕子却很机敏,娇羞地飞走了。邓掌柜也惊喜,说店开四年多,飞进这么多燕子,她也是第一次得见,并答应以后找机会抓拍发给印。印暗想自己定是个吉人无疑,有点得意。这时诺歌走进堂来引,印起身告辞邓掌柜。兄弟俩在古樟饭店的近水平台上落座。徽州古村落都有约定俗成的布局,一般都依河而建,通过小桥与外界大路相连,叫坑口。建村时会种一些寿命千年以上的树种,渐渐长大成为镇村之木。诺歌这个村子就是典型这种布局。我们所坐平台的右手边就是一座拱得很有味道的小桥,桥上时有人、牲畜及车辆通过,桥下溪水不紧不慢地流淌,发出愉快的响声,像一把无弦的琴。
诺歌兄弟杀了一只鸭,鸭子正下蛋,一般只有尊贵的客人来时才舍得杀。又从自家池塘中捞出一条很大的荷包鲤鱼来,鱼塘是自家挖的,有入水和出水口与溪相通,所以是活水,又是每天采摘专门的鱼草来喂,所以这种鱼近于野生,绿色而味美。诺歌又配了几样时令蔬菜,用的是新榨的菜子油,清香扑鼻,真是难得的一桌农家小席。
诺歌准备上啤酒,印摆了摆手,从随身背包里像变魔术般地摸出一只大陶瓶,说是自淘的全世界最好喝的原浆野杨梅酒。于是兄弟二人摆开架式推杯换盏起来,天南地北地扯上一通。诺歌今年才二十五岁,但在外面从事美发行业闯荡多年,说是有幸给马云洗过头,不过从他发型看,确实对美发有研究,印心中暗想将来进村后就找这哥们免费剪头。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生计上,诺歌因父母年纪大了,家中的农活和饭店生意需打理才回到家乡。毕竟在外面闯荡过,思维活跃,胆大有想法,具投资意识。印从一个咨询人的角度看,乡下资源这么丰富,处处都是商机,返乡的路是正确的,只是商机的把握和持续维持需要定力。印羡慕诺歌的资源和机会,同时也为他捏一把汗。
这时五只鸭子嘎嘎嘎地叫着大摇大摆上了岸,向家里的窝走去。印开玩笑说,出去时六只,回来五只,它们叫是在呼唤另一只同伴回家。印嘴角虽挂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悲伤。之后印只夹其它的菜,再没动过鸭肉。几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一大瓶足有一斤半45度的杨梅酒倒进了两人肚中。印看看一天的星星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诺歌随手塞一大包笋干到印手上,说是他母亲在山上采的野生的,印也不推辞,上车走夜路赶回徽人别院住处。
回到徽人别院已近子夜,宅门未关只是轻掩。印轻推进门,堂里温柔的羊皮灯嗑睡样地亮着。王堂主端坐灯下正伏案习字,几个硕壮而灵动的大字有几分唐人的味道和晋人的气韵。见印进来起身问印可否用过晚膳。印忙说用过了,并道歉说回来太晚耽搁了主人的休息,堂主微笑不语。

印酒兴又起,问有什么好酒。堂主也来了兴致,屋内桌、几、案上杂陈各种盛了酒的容器,堂主一一倒来桑葚酒、黄酒、原浆谷酒、米酒来给印尝。印一一抿了,连叫好酒。但确实已喝得差不多到量了,印还是很理性地选择了度数最低的米酒。堂主用一个中号的汤盆满满地倒了一盆端过来,用汤匙舀到小瓷杯里。印和堂主就这样一口一杯地对饮起来,边喝边聊,无限惬意。
堂主是整个对话的主角,聊了他建这幢宅子的想法,一是光耀门楣,二是把自己理解的徽派建筑以活化石方式呈现。所以在设计上集成了诸多要素,收集了很多旧构件。在制式上大胆想象,前脸用官宅一品的规格,内置参照商宅,天井高十五米,超出了一般的古宅,采用双石栏水池。堂主指着一块旧雕花板说,这是明朝的物件,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印起身把脸凑过去细看,画面上雕刻了几个插秧的农人。两厘米左右见方的人物表情和动作却栩栩
如生,表现出一种由心而发的劳作而乐的姿态,和发自身体深处的力量感。印感受到这块小木板上凝结的当年雕家文人的情怀和匠人的精神,能感知其全意识于一丝一毫的刻线上的那种专注。印感到画面上当年匠者的气息扑面,它承载着创作者当时的精气神,所以才这般鲜活。印由此想到自己这些年咨询生涯也是着魔般的全身心投入,此刻发现自己也是一个真正的匠人,心顿时释然,也自视高大起来。
堂主说屋后山坳外还有一片空地,他准备围起个院子,建几幢禅房。闻此印顿觉振奋,真心期待。印喝得有点恍惚,突发奇想,决定请堂主帮助刻块匾额悬于城里的自家客厅中,也算有个堂屋了。印踱步到案前,提起堂主的大笔,刷刷刷写就两颗大字“汐社”。酒真的能通神,这两个字神采奕奕,堂主也说好字。于是印决定就用这两个字刻匾。
米酒已见底,印晕得飘上了天。作揖于堂主说今儿个就到这,明早见,就摆幅很大地扶梯而上了,楼梯吱吱地呻吟。印横仰在大床上,顿悟:真正的田园在心间,心中有巢就真归巢了,与身无关。印从顶棚上的小天窗窥出去,满天星斗。印只觉得生命挥发出去了,化作一只大鹏鸟振翅而高飞!屋外蛙声一片,屋内有梦呓:巷窄楼高飞倦鸟,天涯何处觅归巢。谋生瓮里心挥浪,城外山深有树梢。
(PS:文中图片由“高度”专业美编老师提供支持,特此鸣谢!
本期内容同步刊登于2025年3月28日加拿大《高度》周刊《菲莎文萃》专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