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出国前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曾任中国文采声像出版总公司副总经理兼副总编辑。2000年移居加拿大温哥华。曾任加拿大《神州时报》总编辑,加拿大大华笔会会长。现任加拿大华人文学学会副主任委员,世界日报《华章》编委及轮值主编,欧洲新移民华文作家协会特邀顾问等。欧洲新移民华文作家协会特邀顾问,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专家委员会成员。 著有散文集《生活的歌》、《青青草韵》、《彼岸时光》、《含英咀华》(林楠文学评论选)等数种。叙事诗《早晨》荣获内蒙古征文(省级)第一名(1964年);剧本《第一次见面》荣获内蒙古电视台现代戏调演创作、表演、导演(邹兰英 导演)优秀奖(1984年);荣获中国少数民族报告文学“山丹奖”(1985年);荣获北美纽约“五大道”征文比赛散文组第二名(2004年);荣获首届新移民文学国际研讨会(南昌)优秀创作奖(2014年);《众多的学生记得她》,收入 新中国60年典籍少数民族报告文学卷(2019年)
林楠作品:
怀念我的魏班长
作者:林楠
闲暇在家,整理整理过往的日子,拣出一些思绪,一些人物的影子,隔着时空再去触摸,心中就生出一番很有意思的荡漾……
那年头,倘能和軍人、大老粗搭上点关系什么的,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这就意味着在这支红色革命队伍里,你至少可以算作是粉红色的成员了。会少却许多的麻烦,避开一些猜忌,一些眼光,以至一些无休无止的纠缠。
老魏搭上了。
他弄了一身旧军装穿在身上,谁都不敢小看。这套旧军装穿在他身上短了些,颜色也不是很正。特别是帽子,只能勉强说挂了点軍绿色,帽沿也耷拉着,像赵本山演小品戴的那顶。老魏一年四季穿着它不下身。春秋行。冬天,里面套上绒衣绒裤甚至小棉袄,虽臃肿了些,也还行。夏天,特别是七、八月,太阳当头红杠杠的,也穿,这就比较麻烦,汗把后背全湿透了,乾了便渗出大圈的白尿碱,很味儿。老魏夜里在渠水里涮涮晾在蒿草上白天接着穿。开大会的时侯,行军拉练的时侯,还要扎一根绿帆布腰带,斜挎一只軍用水壶。空的。在老魏心目里,这可不是水壶,是盒子枪,隨时准备抽出來的。
老魏说,南下时,他任排長。带兵打仗,那是家常便饭。
有时又说,北上时,他也是排長。冲锋陷阵,所向披靡。那神态,那口气,让听的人都觉得骄傲得不行。大老粗年代,没人计较他南下以后为什么又接着北上。
軍管召集群众大会,老魏当然没资格坐主席台,可他早早坐在台下第一排偏右的一个座位上。这位置便于他隨时能侧转身子面对大伙儿。军管首長不管讲什么,讲到哪,他都点头呼应。表示这我们事先都商量过。
老魏爱发言。老魏发言注重气势。像当年的八路似的,把一只脚踏在櫈子上,左臂叉腰,右手食指和中指伸开,比作盒子枪。不管合适不合适,也不管得体不得体,他喜欢用他的一句口头嘽–“他娘的,我这一梭子出去,总得撂倒他几个。” 他那“盒子枪”一会儿向左打,一会儿又甩向右,真的似的。
“总得撂倒他几个”这句话还只能说是判断,猜侧,估摸,是未定式。可老魏的神态却在告诉人们,那是战果。
老魏的派头对群众有一定震懾力,軍管认可他,委他班長。
魏班長上任,实施軍事化管理,一律比照正规部队,立正、稍息什么的,都不允许含糊。
行进间,他大声喊口令:“一,一,一二一”,或以吹哨代之:“嘟,嘟,嘟嘟嘟” 因为总强调左腿,天長日久,老魏带的这支队伍向左晃动的幅度就稍嫌大一些,看上去不那么正规。
这支队伍基本上由三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牛鬼蛇神,文革一开始就揪出來了;一部分是地、富子女,或是资本家出身;第三部分是知识分子臭老九。统称“黑帮”。
黑帮们有思想改造的任务,须不停地干活。上午把前院的砖搬到后院,搬完了,下午再把这些砖搬回前院。軍管说,这种重复是必要的。搬砖本身是形式,思想改造才是本质。起先,军管从早到晚都跟着。时间長了,索性懒在办公室喝茶,所有劳动事宜,均由魏班長全权负责了。
魏班長喊着口令把队伍带到田间,训话,分工,然后宣布:“战斗开始!”
刚干了一会儿,魏班长吹哨,宣布:“原地休息15分钟”。至于在不在原地,是不是15分钟,魏班长一般不严格要求。视现场情况灵活掌握。军管不在场,时间肯定会长一些,军管一出现,马上宣布:“15分钟休息时间到,继续战斗!”时间久了,大伙都喜欢魏班长的性格。军管征求意见,没有不说他好的。很快,魏班長升为排長。和南下北上时的官衔取平了。官大了,气派也见长,水壶腰带不离身,整天全副武装。
隨着时局的变故和革命形势的发展,黑帮队伍扩大了许多。軍管把这些人一律押到黄河河道中的一个夹心滩上实行“四不准”:不准串联,不准会客,不准打电话,不准写信。
“四不准”期间,更加軍事化。白天劳动,晚上拉练,不让人喘息。紧急集合号一经吹响,五分钟之内必须揹行李赶到操场。立正、看齐、报数、列队唱语录歌。
行动快慢每次都评比。连续三次落后,罚三十公里夜行軍。
此间,为确保我们排不落后,魏排长经常训话:“他娘的,说不定今晚一点半紧急集合,执行任务,你们呼呼睡大觉,行吗”?过几天,魏排长又训话:“他娘的,说不定今晚两点钟紧急集合,你们卷着铺盖卷儿难民似地乱跑,我这一梭子出去,全把你们撂倒”。此间,只要按魏排长训话通报的时间提前做准备,没错,准能得第一。
紧急集合得第一,可别的地方出了错。排里一名臭老九秘密收到家里捎來的一罐咸菜,好心分给大家吃被军管发现了。据说这咸菜是一名历史有问题的船工给偷偷带來的。軍管说,这不仅是明目张胆地破坏“四不准”,更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新苗头。我们还从他家里搜出不少他窝藏的现金和粮票。 魏排长当即表态,一定要上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來认识咸菜事件,把胆敢窝藏现金和粮票的坏分子批倒批臭。
批判会拉到田头进行。空气凝结一般。魏排長环视一周开了口:“今天的批判会不批老马(咸莱主),批我。这件事我有责任,我没能保护老马。不过,他娘的,这鸡巴咸菜有什么好吃的,以后只要被我发现,全扔黄河里。现在发言,向我开炮。不必客气。”
长久长久的沉寂……没有人发言,只有草尖上的风嘶……
老魏说,“平时你们总是受批判,现在让你们批判一回别人,怎么都哑球啦!没人发言算球,原地休息。”
…………
躺在田埂上,啊,天真蓝。白云丝丝缕缕地游移着,河水也呜呜咽咽,诉说着什么……秋风撕碎了大雁的声声哀鸣,显得格外凄楚,也格外空阔。
往事如烟,一切一切都淡漠了,唯独魏排長性格里的一些亮点,还不时在这岁月的涟漪上闪熠、跳荡……
海洋大厦素描
作者: 林楠
原先,我也这么想。
就历史的纵深感和文化浓度而言,面对罗马、巴黎、里斯本,温哥华有什么可说的?错了。海洋大厦值得骄傲。她,站在现代文明和历史记忆的交汇点上,向过去和未来,述说着、展示着她高深莫测的美学含义和价值。
公元一千八百八十一年,开凿巴拿马运河的第一铲土,埋下了诸多有关运河的奇思异想的种子。因为运河的开通,会把大西洋到太平洋的航程一下子缩短一万多公里。一万多公里!这对航海家,航运船队,企业家和那些精于成本计算的商人将产生多大的诱惑!
1915年秋天的一个明灿的上午,巴拿马运河开通仪式在蓝天下,在一阵苏格兰风笛声中开始。一位很有名的多伦多券业大亨特意赶来参加开通仪式。那天,他太兴奋了,居然把自己那顶价值不菲的贵族礼帽高高抛向空中。可巧一阵风,把帽子吹进了水中。于是,历史便留下了这样一个镜头:这位大亨的帽子先于彩妆的航船,在通航的运河中顺水漂流,潺潺而去,大亨迊来了一阵本不该属于他的掌声和欢呼声。他的名字叫赫伯。赫伯怀着丢了帽子的美好遗憾,在返程的路上突发奇想,他决定迅速赶往温哥华,他要亲自选一块地方,建造一幢面向大海的大厦,当然了,他要这座大厦矗立在温哥华最美的山景、海景之中,要像纽约的摩天大楼一样,高耸入云……他反复咏诵着他胸中回荡着的两句诗:啊,你这巴拿马,啊,我的温哥华,我的大厦……他甚至想到细节,外墙用花卉和动物图案环绕,用海洋绿色铺底,用金色点缀……他决心把大厦建成一座让温哥华因此而成为世界上知名的港口城市,在新版的国际航运地图上,不得不为温哥华标上最醒目的颜色。看来,这位大亨的决心和意志已在昂奋的情绪中逐渐明确,成熟,绝对不可动摇了。
是的,大亨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考查,他以激动的口吻向当地一家最有名的建筑设计公司阐述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赫伯说:“请尽情发挥你们的智慧吧,不受住何限制,你们的想象应该像温哥华的天空一样开阔……”于是,杰出的设计师奈恩和工程师麦卡特以及年轻的、扱富才华的约翰.格雷有了一次被充分信任的实现其艺术梦想的机会。
1930年,大厦竣工。
赫伯投钜资建造的这座大厦立即吸引了世界性的目光,至今,它仍被誉为人类建筑史上艺术装饰设计模式的经典之作。大厦近百米的高度在当时是当之无愧的“摩天”大楼了。源起于法国上个世纪20-30年代最流行的艺术装璜设计风格,被这几个人充分发挥、运用到了海洋大厦的设计构思中。
落成庆典时,全市挑选出来的16名身着雪白沙裙的最漂亮的姑娘,微笑着列队站在大厦门前的台阶上,在柔和的阳光下,任徐徐海风勾出她们的线条,并不时地俩俩轮番把来宾从华贵的铜雕大门迎进大厅。大厅地面采用苏格兰最有名的舰船油布铺成并锒嵌着闪亮的十二宫图。玛雅神殿式的拱顶上雕满各种海洋动物及稀世财宝。上彩釉的玻漓上刻有从海平线上驶来的轮船。东边的窗格上雕着日出,西边的窗格上雕着日落。仅需28秒,电梯就可从把客人送上顶层。电梯外门与内壁由加拿大最著名的12种硬木锒嵌而成,图案古朴,造型极其讲究。海洋大厦可谓真正的富丽唐皇,真正的典雅。是当年人们所见到的最具艺术魅力,最华贵的建筑物。不错,几位设计者确实是因此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其中,约翰.格雷以设计了海洋大厦拱顶的成就不仅名声大噪,还为其后来成为好莱坞设计大师奠定了基础。
大厦正式启用后,一些著名大银行、大商会、大企业以及美国领事舘纷纷涌入。七十多年来,海洋大厦始终以其特有的豪华品位,获得著名财团和富豪的青睐。同时也吸引着四靣八方来访的政治家和普通游客。其中包括卡特、田中角荣、克林顿。1975年,海洋大厦还接待过中国的副总理邓小平。据说,在1988年的一次谈话中,邓小平还向一位负责人提到海洋大厦用材的讲究和雕饰的精巧。提出在有条件的地方,可以搞一些我们自己的城市经典。
这么多年来,入住这里的大富豪也不知换了多少个。每个人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每本书都会有不同的篇章。据说其间曾有一位古怪任性的孀妇住在大厦的顶层,为奖励她淘气的小外孙,特地买了匹雪特兰小马,让他骑着在22层露台上游荡。
直到今天,这座大厦依然由加拿大以及美国的一些实力雄厚的大公司、大商家占据着。
…………
吉兹兰诺海湾上驶来的帆船隐去了,海鸥的鸣叫停歇了,连同喧闹了一整天的市声也一起藏进了慢慢闭合的夜的帷幕之中。此时,渐次闪现的一处一处的灯光映着海水,正在联结着,珠宝般锒嵌在伯诺德海湾延绵起伏的山坡上……海洋大厦也在水波徐缓的夜的节拍中,编织她属于未来的美梦。
七十年不算古迹,但七十年应该是历史,海洋大厦哟,你的始终如一的典雅和自守,无论什么时侯,都会得到文明的尊重;人们会怀着崇敬的心情走近你,欣赏你独有的文化书写和表达,直至永远,永远……
詩意的人生
——瘂弦印象
作者:林楠
“這麼著就下午了”——散板小序
情與愛——木管吹奏的如歌的行板
歲月保存的老照片——弦樂敍述的人生故事
華彩樂段——後來的日子
他豐厚的生活經歷,儼然一部恢弘的交響詩。這裏展示的只是兩條主線構成的他的人生複調樂章。
從此處切入,走進他的生活,去接近這位大詩人,大編輯家的深刻,他的坦率和他的笑容……
約好下午去拜訪瘂弦的。
海倫收起她一整天的說笑,專注開車。我們駛出市聲,駛出嘈雜,駛出林間公路,直驅瘂弦的鄉間別墅。
從車窗望出去,天真透徹,雲朵那般燦然。午後的陽光懶懶地塗在油綠油綠的樹牆上,然後漫向原野,一直漫過迷蒙青黛的遠山和山頂上終年不化的積雪……
在這溫哥華特有的夏日午後的氤氳裏,韻著車輪的沙沙聲,我心中又一次默誦著瘂弦的詩句——
這麼著就下午了/輝煌不起來的我等笑著發愁/紅夾克的男孩有一張很帥的臉/在球場上一個人投著籃子/鴿子在市政廳後面築巢/河水流它的/這麼著就下午了……
夕陽像一朵大紅花/繡在的雉堞的鑲邊上/小城的夕暮如錦了/而在迢迢的城外/莽莽的林子裏/黑巫婆正在那兒/紡織著夜……
還有,瘂弦說,“春日”是嗩呐吹出來的。瘂弦說,冬天是“斷臂人的衣袖”“掀開花轎的流蘇時”,“發現春日坐在裏面”。
一幅幅要多美有多美的風俗畫。
還有……
這就是瘂弦。這就是瘂弦獨自擁有的那種詩的視角,詩的靈秀和他那與眾不同的詩的情韻。
我記起最初接觸瘂弦詩作時,那種內心深處生起的一陣又一陣隱隱的美妙的震顫。我驚詫他是怎樣地把詩的功夫錘煉到如此純熟自如的地步,一個還很年輕很年輕的人。
隔著海峽,我曾張望過他的影子和他那十分別致的散落在島上的詩的遐思……
我一向喜歡讀詩,知道的現代詩人也算不少。煞有介事的多,不很做作的有,而真正達到純熟、洗練、瀟灑,並自成語境、意境者,是可以數得出來的,瘂弦在其中。
當然,作為當代最傑出的詩人之一,瘂弦的詩,不僅表現在他自己獨具的那種詩的語言美、音樂美、圖畫美、節奏美、情韻美,更在於他的詩感的靈剔和深邃。比如他的《一般的歌》,比如他的《紅玉米》,更比如他的《深淵》。離難與鄉愁,愛與死,追求與幻滅,冷峻與熱烈,生存與終結……等等這些人類共有的情感和情緒,在瘂弦這裏,已被禪悟至一個異常空靈的境界——純粹詩化了的境界和純粹哲理思索的境界。
一位詩人,在他停筆近半個世紀後,他的詩作依然常常在生活裏,在舞臺上,在弦樂的流淌中被吟誦著;他本人依然常常被人們念著,想著,牽掛著,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現象?用文學作品的藝術生命力作釋,當然沒錯。可總覺得不夠,這裏似乎還應該含著一些更深刻的東西,是個性魅力,還是人生的豐富和曲折?
車輪在旋轉。
旋轉的車輪繞著歲月的膠片,把瘂弦的身影推至近景,推至特寫,推在我們的眼前……
——在中國現代詩的史冊上,記錄著“十大桂冠詩人”的輝煌,瘂弦是其中的一顆尤為閃亮的明星;
——瘂弦和洛夫、張默等幾個風華正茂的詩人共同發起創建《創世紀》詩社。《創世紀》為現代詩的發展注入了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氣,為始於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新文學運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話劇《國父傳》在臺灣各大劇院隆重上演。瘂弦扮演的國父孫中山,其藝術形象給臺灣觀眾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瘂弦榮膺這一年度的最佳男演員獎——“金鼎獎”;
——瘂弦以詩人、教授、學者的身份出現在臺灣、美國、加拿大等各著名大學和各種社團集會的講壇上;
——《幼獅文藝》、《幼獅少年》、《幼獅學志》、《幼獅月刊》、《聯合副刊》……這些擁有眾多讀者,被讀者深深喜愛著的報刊的主持人,擔任主任、副總編輯、總編輯;
——詩人、報人、教授、演員……集瘂弦於一身,使其成為那個時代出現的一名渾身光彩的公眾人物,成為青年人的偶像,榮膺臺灣十大傑出青年光榮稱號;
——詩和歌的翅膀托著瘂弦從臺灣島出發,向世界翱翔……
……
車輪旋轉著。海倫和易虹都默不作聲。我知道,此時此刻,我們似乎各自都在沿著自己心目裏的一條小徑,一步一步走近詩人,走入他的詩箋,走進他的人生……
車速減緩。樹葉也漸漸明確起來。海倫、易虹頓時變得活躍。不用問,到了。
啊,左邊是樹,右邊是樹,前面後面都是樹。濃蔭中漏出詩人的屋宇,白牆紅瓦,造型別致,給人以聯想,仿佛是橋,一座寫意橋?
在悅耳的門鈴聲中,主人出現在我們面前。這就是瘂弦,一種只有大詩人才有的詼諧和沉穩。聲音厚得像話劇演員。真好。
海倫、易虹顯然已經很熟識,親切而無拘無束地寒暄著她們上次見面時的一些事。我是新客,打過招呼後便藏在他們的談笑聲裏,依照我的採訪習慣和經驗,這是捕捉最初印象的最佳時機。
瘂弦,這位中華民族文化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竟是如此的和善,如此的親切,如此的平易近人。
當然,這諸多如此,正是他的高度。
瘂弦鄉間別墅的一層很開闊,應該說有三個功能區:一部分是客廳,一部分是書房和收藏區,一部分是廚房和餐廳。從書房的落地窗望出去,院裏的草坪環著一個很大的泳池。屋子四壁,嵌著幾幅精緻的明清木雕門楣和窗櫺,整體感覺透著典雅的古韻。藝術收藏品中,手爐的品種、式樣多而齊全,其中三款為明代張鳴岐親手製作。
我們本已在客廳的沙發裏落座,可能是為了記錄的方便,海倫提議去圍著餐桌。餐桌邊的一扇窗戶嵌著夏日的濃蔭、午後的安謐,和偶然滑過的啾啾鳥鳴……
此時,妻子橋橋從旋轉樓梯下來招呼客人,吸著氧氣的橋橋待客的熱情絲毫不減。海倫、易虹是常客,自不待說,瘂弦向妻子介紹了我,瘂弦看著坐在身邊的妻子對客人說:“橋橋是病號,從19歲我們結婚前就開始譜寫著她的病史。病例加起來足有新約、舊約合訂本那麼厚,是一部偉大的病例。製造氧氣的裝置,外出供氧的裝置、預防突然停電的裝置,政府都免費提供。在臺灣,這些都是要自己花錢的。一個充滿人道的國家。我和橋橋特意買了一面加拿大國旗,每逢加拿大國慶日都掛出去。這個國家對我們不薄,像橋橋這樣的身體狀況,一般的國家恐怕就不會接納了。我們家四口,橋橋,還有兩個女兒。我是唯一的男生。生活磨練了我,我曾經常從四樓把橋橋背下來背上去。生活也塑造了我,我是公認的最尊敬女子的男子,也是和女子相處最好的男子。”
後兩句一出口,頓時撩起《女友》雜誌兩名女子的興致。我原想我的這次採訪就不再提什麼具體問題啦,因為想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只是借造訪之便,近距離感覺一下詩人現時的生活,感覺一下他的情致和屋子裏這樣那樣的一些細節。可海倫、易虹不幹,她們說:“不行。讓瘂弦說說他是怎樣追我們橋橋的,說說他的浪漫史。”
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勢。刹時間,筆記本、答錄機均已準備就緒。
在妻子現場監督下,當面交待浪漫史,這恐怕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過,序幕既已拉開,人物就必須出場了。我們暫且把這出笑聲不斷的輕喜劇定名為——
“你們再笑我便把大街舉起來”——引自瘂弦詩句
時間:“這麼著就下午了”。
地點:“河水流它的”,“我們坐在餐桌邊”。
景物:“掀開花轎的流蘇時”
人物:詩人、妻子、海倫、易虹、林楠和一隻特別喜歡聽浪漫故事的黑貓。黑貓特愛親近易虹。
(妻子把詩人沏好的茶給每人添上,水入杯的響聲似乎在催促著詩人的回憶……)
海倫:快點兒,說說您的初戀。(掃了瘂弦一眼)
黑貓在一隻椅子上沖著詩人蹲著“喵兒……”意即快點兒。
(眾笑)
易虹:您第一次戀愛是橋橋嗎?(掃了橋橋一眼)
林楠:(對詩人)直說,別繞。
妻子:快點兒,抓緊時間。
(笑聲交織。遠處,有鴿子掠過,“塞納河與推理之間正在周旋。”)
詩人:(咳了一下,似乎正在醞釀如何啟動話題)我的第一名戀人是一名護士。她長得非常非常漂亮。
眾:(驚奇地)是嗎?(橋橋這時顯出自信,含而不露地微笑著。)
詩人:(偷偷掃了橋橋一眼)這位非常漂亮的護士當時在三個男人之間徘徊。一個是她的同行同事,醫生,人稱“好人”;一個是華人潛水隊長,此人高大、健美、剽悍、帥氣,人稱“蛙人”;另一個就是我,詩人。
海倫、易虹:這麼錯綜複雜,會不會發生決鬥哇!
詩人:沒發展那麼快。我每次到醫院找她都撲空。
妻子:不全是吧?
詩人:終於有一次給我撲到了。姑娘手中拿著一本詩選,裏面有我的愛情詩。她藏在花壇的後面對我笑,笑出一片玫瑰色的彩霞。
林楠:別說詩,說事兒。
易虹:說結果。
詩人:雖然沒有發展到決鬥,也夠激烈的。護士最終選擇了同行好人,蛙人自殺未遂;詩人折騰出許多詩。有道是:害了蛙人,苦了詩人,便宜了好人。
(第一場劇終)
時間、地點、場景、人物如前。改為詩人自述。沒有配樂,因為易虹的口琴沒有帶在身邊,演員只得幹說。
詩人:失戀的日子裏,腳步時不時還邁向護士工作的醫院。但目標已不是護士。聽說住院部第四病房有一位漂亮的病人。我找了個理由去接近四病房,假裝探視向裏面窺探。果然發現有一位漂亮姑娘靜靜地坐在那裏,好讓我激動不已。(詩人不由自主地搓著手掌)
妻子橋橋插話:“那是我二姐。”
詩人:你二姐漂亮,但不是我喜歡的那種,我確實更喜歡你。(詩人笑了,笑得很坦蕩)那是因為我受《紅樓夢》的影響,喜歡那種纖細陰柔的美。當時你靜靜地靠在床背上,吃著什麼。細細的眼睛,彎彎的眉,像初四的月亮。在我心目裏,整個一個林黛玉林妹妹。從此,我心中晝夜有一彎初四的月亮升起。我和林妹妹的戀愛轟轟烈烈地開始了。我們的戀愛既浪漫,又省錢。月光下,牛背上,小溪邊……迎朝霞送落日,吸著甜甜的空氣,淌著醉人的露水……一天一天快極啦!1965年,我們結婚了。用我的一萬元文學獎金辦了婚禮,我把心愛的橋橋娶回來了!鬧房的人散去後,只有我們倆人,新床、新被、紅燭……我高興得在床上打滾兒,喊著:啊,我們結婚了!我們結婚了!兩顆年輕激蕩的心緊緊擁在一起……
婚後的時光裏,我們歡天喜地,盡情陶醉,毫不在意日子的拮据和物資的匱乏。我們在工棚般簡陋的住房裏,享受著一貧如洗的新生活。對於要不要在鍋裏多加一個雞蛋這樣的問題,我們倆要經過慎重考慮才敢決定。買一碗橋橋喜歡的涼粉,她嘗一兩口便推給我吃,我說我今天不餓,還是你趕緊把它吃下吧。如此這般要折騰好幾個回合,最後還是你一口,我一口把一碗涼粉倆人分著吃下。橋橋的媽媽看著心酸,落淚了,她覺得我們的生活委屈了她的女兒。自家人不說,我的窘境竟讓我的一名學生發現了,他震怒了!“讓大詩人住窩棚,我要告蔣經國!”
最窮的日子,最艱難的日子,是橋橋陪我渡過來的。橋橋是個絕好的姑娘,她收留了我這個窮小子,給了我極大的心靈慰籍和溫暖。何止如此,還給了我一生極其珍貴的精神滋養,甚至包括我的不少詩友,都從她這裏獲得過詩的靈感。一些詩的語言,詩的想像在她這裏隨口而出,比如:“長如離別,短若喧嘩”,“白天是生活,晚上是生命”,“她家真乾淨,連灰塵都在排著隊”,連對我的批評都是詩的語言——“輕聲些好不好,讓我們尊重夜晚”。包括橋橋生活中的一些女性的撒嬌、嗔怪、生氣、抱怨以及一些孩子氣的頑皮……都有一些詩意的美含在其中。常喜歡你這樣子/坐著,散起頭髮,彈一些些的杜步西/在折斷了的牛蒡上/在河裏的雲上/天藍著漢代的藍/基督溫柔古昔的溫柔/在水磨的遠處在雀聲下/在靠近五月的時候/讓他們喊他們的酢醬草萬歲(《給橋》)這是一首我專門寫給橋橋的詩。我們就是在這樣一種詩意的貧窮中依傍著、廝守著走過人生。當然,現在好多了,我們在溫哥華有這樣一座以橋橋命名的漂亮的房子,大女兒在魁北克從事美術設計研究,小女兒畢業於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政治經濟系,現在在帝國銀行工作。大女兒敏感、個性強,不愛交往;小女兒憨厚、開朗。近來發現大女兒在寫詩。她寫詩我深感欣慰。那天,我讀了她的詩,被深深震撼了,我流了眼淚。她寫得非常好,非常深刻。不知為什麼,在她那顆年輕的心裏,居然藏著那麼深的幽暗。是的,孩子成熟了。
好了。總之,一切都好了。退下來的生活,就像我這屋子裏的氣韻,春夏秋冬,一派嫵媚。陽光透過輕紗照到屋子裏,日子暖洋洋的,像雙簧管演奏的曲子,在心中緩緩地迴旋、流淌……
在弦上,往事如煙,絲絲縷縷……
1990年,我回到河南故鄉。這是我離開故土的第四十個年頭!四十年,四十年啊!骨肉親人隔斷了音訊。堂兄帶我到據說是我家殘留下的半截土牆下。我跪在那裏用雙手去觸摸。我顫抖著,我讓自己閉上眼睛,想感覺到一絲氣息,那是我們曾經住過、生活過、煮過飯的屋子啊,這屋子裏曾經有過父親母親的身影……聽堂兄說,母親最後幾年,一直坐在窗前看著院裏的一棵桑樹。她說,這棵樹是我兒子,你看它青枝綠葉的,我兒子一定不會死,他一定到了一個好地方。等兒子回來,我要請一台戲來唱,買一串最長最長的鞭炮來放……我還追到青海,父親曾在那裏勞改過。那是一個奇寒的黑沉沉的夜,我站在梁上迎著漫天風雪嘶喊著:“爹,我是小二,我來看您啦!爹!爹——!您在哪里?我是您的兒子小二呀……”寒夜的風一次又一次撕碎了我的聲音,卻聽不到爹的回應。
父親的影子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裏。他曾在南陽民眾教育館管圖書。他當年發明瞭牛車巡迴圖書館,把書拉到鄉下給兒童看。牛車巡迴圖書館由3人負責,館長父親,另一人掌鞭,主管路線、快慢,我負責宣傳,敲鑼,招人過來看書。現在看來,這巡迴圖書館受益最大的就是我,我在這裏讀了不少好書,讀了冰心的詩,讀了陸志韋的《渡河》,讀了《上海兒童》。父親一直寄望我將來能成為一名詩人,當文壇一個“亮角兒”。我慚愧沒能讓父親如願,我能做的是在家鄉建了一座祠堂,還請洛夫題了匾,供孩子們去看書。
1948年11月3日,在我的人生旅程上是個特殊的、令人傷心的日子。當時正值戰亂,學校告知,你們和家長商量,要不要跟老師一起走。我記著,那天夜裏我是一步三回頭,流著淚離開父母的。那時候老師對學生像母雞帶著小雞般好,於是,我們在母雞帶領下,順著襄陽、沙市、宜都,穿越洞庭湖到達湘西零陵。太餓了,餓極了,同學們搶鍋裏的稀飯。老師非常生氣,“別搶了!你們像不像中國青年!”喊著,罵著,他哭了,背過身去抽泣。
搶稀飯的日子每況愈下,同學們流浪街頭,看到街上貼著套紅廣告:“有志氣,有血氣的青年到臺灣去!”第四陸軍招生,三個月培訓,尉官錄用。只見一個抄河南口音的人端著一大鍋燉豬肉出來,“吃吧,隨便吃,吃飽了報名”。還說,“臺灣四季如春,冬天照樣吃西瓜,每人還發給一件軟玻璃雨衣……”餓極了的小夥子怎敵得過燉肉的誘惑,鄉音描繪的臺灣又是如此般美好。於是搭火車,乘輪船,終於在高雄港登陸。一下船,這些人馬上變了嘴臉,在厉言呵斥聲中,我成了通訊連的一名士兵。當晚,班長下給我一道命令:“12點半,你把電燈關了。”“是!”“是”時要立正。“是”完了立即意識到兩個問題:12點半怎麼確定?電燈怎麼關?表的問題解決了。可電燈太高,我找來一把梯子,12點半差2分鐘時,我爬了上去,使勁吹。多虧有人幫忙,牆上摸了一下,滅了。
部隊紀律嚴,每天6點早操。起床,集合,列隊,唱著“向前向前向前”和“團結就是力量”操練。一年半以後有人發現,好像我們一直在唱著共軍的歌,要改過來。可國民黨沒有這方面的歌,過了些日子,還是唱“向前向前向前”。
唱完了“向前向前向前”,我考上了政工幹校影劇系。臺灣的政幹校相當於大陸的魯藝。當年蔣經國提出兵寫兵,兵演兵。我沒有照辦,我按父親的指點,一頭鑽進文學百花園,讀詩、寫詩,沿著藝術的蔥蘢小徑,一路探索走來。
1966年9月,瘂弦應邀赴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研習,之後,又入威斯康辛大學就讀,獲文學碩士學位。
在愛荷華大學和威斯康辛大學學習的幾年裏,隨著學術視野的開闊,瘂弦對人生、事業、功名有了一番新的審視。毫無疑問,繼續沿著新詩的創作道路走下去,這位倍受讀者尊仰的大詩人定會取得更加燦爛的成就,且作為桂冠詩人的形象定會更加光彩奪目,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然而,恰恰相反,生活展示出另外一種邏輯,瘂弦決定把詩人的激情、詩人的衝動、詩人的情緒、詩人的感覺、詩人的浪漫,總之,所有屬於詩人的一切,統統打點收藏,交給昨天保存。瘂弦確定了事業追求的新目標,他要培養文學新人,下決心當編輯了!
於是,一塊塊文學園地相繼出現,《幼獅文藝》、《幼獅學志》、《幼獅少年》、《幼獅月刊》、《聯合副刊》、《湄南河副刊》、《讀書人專刊》、《聯合文學》、《世界日報副刊》、《小說世界》、《湄南河詩刊》……瘂弦儼然一名老農,在這些園地裏料理。其辛勤盡責的程度恐怕遠遠勝過老農。你有雪片似的來稿,瘂弦就有同樣多的親筆復信。不是客套,復信內有具體意見,有指導,有期望,還有,附給習作者一份由瘂弦親自搜集編排的全國各地文學期刊、報紙副刊的聯繫方式,厚厚的一口袋寄給作者。這位總編輯還專門指定一名編輯長年累月流覽地方小報,從中發現人才。有“三載通信,終發一稿”的真人真事傳為佳話。一名路人迎上瘂弦,說:“是你改變了我的一生!謝謝您給我指了一條人生的路,按照您的指導,我現在成功了!”說話的是一位已很有名氣的工藝美術家。當初還在上學期間,是瘂弦親自到學校發現了這個苗子,約她為副刊插圖。在瘂弦的收藏櫃裏,至今存放著她贈給恩師的木雕藝術作品。張愛玲的“三不”——不接電話,不開門,不回音,在業內是有了名的,但對瘂弦例外。因為這位大編輯不僅扶持文學新人,還為作家提供服務,比如留心搜集作家資訊,及時為他們送上急需的資料,甚至生活用品。連哪位作家有什麼癖好,愛吃什麼東西都想到了。作家陳之番就收到瘂弦送去的他最愛吃的窩頭。張愛玲當然自不待說。
瘂弦有一整套辦報理念,諸如“三真路線:探討真理,反映真相,交流真情”。諸如“博大均衡”:博大,宏觀看世界;均衡,激進與保守均衡,民族與鄉土均衡,現代與傳統均衡,海內與海外均衡。瘂弦曾經用四個工作日找出兩個校對上的錯誤,他說,編輯的工作是神聖的,找出錯誤是對於語言文字尊嚴的捍衛。
是的,瘂弦是把編輯當成一項偉大的事業來追求的。臨到退休前,還在策劃召開一次世界範圍內的華文報紙副刊學術研討會,並創立他的副刊學。直到今天,瘂弦還在懷念著他的讀者、作者和那只伴了他幾十年的筆筒。還有,那個在燈光下泛光的椅背右角上的亮點……
橋橋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座位,拖著氧氣塑管兒到灶台前給我們煮她親手製作的餛飩。詩人繼續敍述著他的歲月……
我在想,愛荷華大學、威斯康辛大學校園內的講壇、綠地和散落在綠地上的美國南方鄉村歌曲的旋律是通過怎樣的魔力,將一位傑出的詩人點化為一位偉大的耕耘者的。
讓時光定格在1966。
倘把1966作為界碑,從這裏看過去,瘂弦的生活可分為兩段:一邊是詩人,一邊是園丁。
如果把1966作為橋墩,啊,藍天上映著一座壯觀的吊橋,那不正是大詩人、大編輯家瘂弦的精彩人生的大寫意!
感謝生活,為我們孕育出瘂弦這樣的一位大地之子。
(2004.7.10 載於美國僑報副刋 获五大道征文散文第二名)